第十章 凉州词

第十章 凉州词

GPS荧幕上已经没有了汉字,全部变成罗马拼音。离我最近的一个点叫TraLinh,这是越南文,大概是一个镇子的名字吧,我想。

偷越国境,比我想象的容易多了。邻国的边警,穿着类似中国九十年代的那种制服,我贿赂了很少的人民币,便挥手让我过去了。不由得想起国产零零漆里,周星驰用一百块钱,换得一条小命的场景。

此时已是傍晚,我在一块巨石后,换下沾满泥土的衣服,下山向镇子走去。镇口用汉字写着,茶岭镇。

茶岭镇上有许多经商的中国人,来自中国的各个省份。他们说着口音各异的普通话以及白话,汇成一股中国语言的洪流,浩浩荡荡,完全淹没了本地居民的越南话。在这里,人民币也是通用的,所以,我只觉得来到了中国的边陲小镇,完全没有到了另一个国家的感觉。

在越南的第一餐是桂林米粉,晚餐后,我到书店里买了一张越南地图。地图上的越南是一个南北朝向的狭长图形,像一只蚕。

地图上,茶岭镇跟中国只有一山之隔,这让我毫无安全感,无论从心理上还是地理上。如果追兵向我一样翻过这座山,那么很容易就能抓住我。

我决定,继续向南逃窜。

这实在非常必要,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由一个经济犯,转型为一名杀人犯。

我坐在开往河内的客车上,望着车窗外一片片稻田,然后忽然就下起了雨。雨滴奋不顾身地撞上窗玻璃,迸裂开来,残余的部分依附着玻璃,聚集在一起,汇成一股股自上而下的溪流。

这样的景象我非常熟悉。

窗外的稻田与广东的稻田并无不同,而且,车里坐着的乘客,也是同样的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就像我的同胞,像我童年时耳闻目睹的那些乡亲。

只要稍微修改一下想法,很容易就可以把自己,当成是在领略乡村野趣的短途旅行者,甚或是假期乘车返回老家的大学生。这样的想象让我如遇大赦,心头非常轻松,甚至有点甜蜜。

下一分钟,从这种自欺欺人中醒悟过来的我,清醒地认识到,其实我是一个逃窜在异国的,杀人犯。

我杀人了。

数日内,这四个字像挥之不去的黑雾,缠绕在我脑里,让我寝食难安,晚上被噩梦惊醒时,手上似乎有鲜血黏答答的湿润。

我下意识地摊开双手,这几天里,我无数次地洗手,反复地洗,几近病态地揉搓。手掌当然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但是,我闻到了指缝里,一股宛如铁锈的血腥味。

五天前的晚上,我用石头毫不留情地敲在胡校长的后脑上,把他敲了个脑袋开花。我杀了人,我杀了胡校长。他无疑是个恶人,但是其罪当诛吗?

他总是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西服,并不是崭新的,但熨得很平整。

他是一个女人的老婆,一个老来得子,头发花白的父亲。我记得他的儿子,叫做胡承业。

我亲手杀死的这个人,他生前曾经友好地与我握手,让我回家等待消息;也曾赞扬我课讲得不错,那时是在走廊的阳光里。

回首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不敬鬼神,撒谎赌咒,小奸小恶不断,但是我从来没有杀人的念头,更无杀人的胆量。

我现在仍然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这个铁铮铮的事实是,我杀了人。

这个杀人的我,还是过去的我吗?

现在想起来,自从去年夏天踏上逃亡之路后,我好像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所做的事情,真的是我自己的主观意愿,或者是像OK明所说,只是由于构成我身体的粒子,有着亿万年前就注定的轨迹?

这半年多来路上的遭遇,常让我有一种感觉:其实我是乘坐在一列火车上,顺着称之为命运的轨迹,无可奈何地前行,无论前方是天堂或者地狱。

但是,如果真如老衲所说,所有的缘起,都有其意义,那么,这半年来的种种诡异遭遇,难道就只是为了让我在雷平镇,洞察到一起家庭伦理悲剧的真相,然后手刃了那个负债累累的衣冠禽兽?

又或者,这次杀人,却是另外一件事情的缘起?

我甚至觉得,这其实是个巨大的、彻底的阴谋,而无论老衲、金老伯、黄伯,甚至被我杀死的胡校长,都是幕后策划者,又是台上的演员;而这个纷繁复杂的阴谋,唯一目的就是要把我逼疯。

这样的思考非常形而上,却又与我自身命运有着紧密关系,再想下去只会让我的太阳穴更疼,所以我决定放弃。

我擦去窗玻璃上朦胧的水汽,叹了一口气,拿出IPOD准备听歌。

这时候,旁边坐的小伙子跟我搭讪,他说,地死,爱普。

我想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这个是苹果。我点了一下头,小伙子又道,泥盆银?

这次我马上明白了,他说的是日语,问我是否日本人。我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答道,我、是、中、国、人。

哦,早说嘛,我在广西住过三年的,我叫阿龙。小伙子的普通话不太正宗,但颇流利,比一些方言地区的中国人,讲得好许多。

我抱以一笑,下意识地说,我叫胡承业,话出口自己都吃了一惊。

阿龙并未察觉到我的失态,而是指着我胸前的美军身份牌,劝告道,这个东西最好收起来。

我马上领悟了,一边告诉他这只是个饰品,一边把身份牌拿下来,塞进脚下的旅行袋内。

美军跟解放军都曾在这个土地上,与越南人开火;且不说谁是代表正义的一方,但战争带给普通老百姓的,只是旷日持久的伤痛以及仇恨。

阿龙问我此行目的,我说我是背包客,准备从南到北,游历整个越南。

他无疑是越南人中颇好客的一个,或许是因为在广西居住过,对中国人抱有普遍的好感,又或许只是为了展示他流利的普通话。接下来,他详细地对我讲解了一些注意事项,饮食起居,购物游玩。他又特别提醒道,越南的南部不通行人民币,最好先在河内兑换些美钞或者越南盾。

我一一点头称谢,然后又装作不经意提起,说我的护照丢了,已经致电大使馆,他们约我过去为我补办。但是我不想傻傻地等上那么长的时间,假期有限,我想在等新护照的过程中,办一张假护照,以备住店等等用途。

阿龙意味深长地一笑,从包里掏出个笔记本纸,撕下一页,给我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到河内后就打这个电话,这是个广西人,姓李,他可以为你兑换美钞,也可以帮你解决护照的问题。李先生收费有些高,不过速度很快,质量也好。

下车时,他又补充道,你要记得说,是阿龙介绍的。

大雨初歇,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

我招手截停一部出租车,甫一坐上去便觉得无比亲切。细一看,仪表台跟我在国内开的福克斯完全一致,原来这部车租车,果真是一部两厢的福克斯。司机是个小伙子,我试图用英语跟他表明,我在中国开的车子跟他的一样,但他完全不懂英语,我只好作罢。

此时正是下午一点,越南上班的高峰期,铺天盖地的各种摩托车,塞满了公路。在越南开汽车,必须具备顽强的耐力以及卓越的车技,即使这样,也只能在前后左右簇拥着的摩托车中,缓缓前行。

河内是越南的首都,也是全世界所有的首都里,拥有最多摩托车的那个。这里是摩托车的河流、湖泊,甚至是海洋。整个越南,就是一个乘坐在摩托车垫上的国度。

路上的交警也不多,但是尽管如此,却没见到有多少交通事故。这里的交通忙而不乱,看起来,是有着外来者所不了解的潜在的规律。

车子到了希尔顿酒店旁的一个酒吧,我抬起手腕看看表,幸好没有迟到:我跟李先生约好,下午一点半酒吧门口等。

一辆丰田车在路边停下,走下一个穿着男人,穿着白色的polo衫,很休闲的样子。我想,这就是李先生了,果然。

李先生说的也是普通话,似乎带一点台山那边的口音。他问我要哪一种护照。

我问,有很多种护照吗?

李先生递给我一支香烟,道,让你在真正的护照补回来前,冒充几天的,很便宜,80美金。说完他一笑,又继续道,如果你要有海关记录,可以出入境的护照,贵许多,5000美金,而且对不起,bamganggia,不讲价。

他掏出一个钢壳打火机,点燃手中的香烟,补充道,或者你可以要一个越南的身份证,加一个越南护照,从此你就成了越南人。同样是5000美金。

他吐出一口烟雾,又说,看你需要咯。

两天后,同样的地点,我拿到了一本以假乱真,不,就是真的中国护照。名字叫做胡承业,半年的工作签证,可以续签,其上既有红色的中国边境检查章,又有蓝色的越南海关入境章。

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与我印象中一年前跟伊莎贝去韩国旅游时,所办的护照,毫无二致。

交清了余款,李先生一脸自信地跟我说,这本护照走遍世界都不会有问题。又补充道,如果你认识的人有需要,介绍他来我这里办,你可以有5%的辛苦费。

我想起介绍我来此处的阿龙,或许他根本就是个中国人,只是有着与我一样不可告人的过去,所以逃窜到异国,重新做人。

我背起背包,拿着这本护照走进了希尔顿酒店;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希尔顿,但是比起那些又小又脏,不需要护照就可入住的旅馆,要好上一百倍;我想,或许希尔顿的高床暖枕,能让我忘掉不愉快的过去,睡得踏实些。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穿着纯白的奥黛――越南的传统民族服装,有点类似旗袍,开叉高至腰际,但是没有走光之虞,因为其下会穿一条长裤――脸上挂着称职的笑容,帮我办理入住手续,对我手上的护照毫不置疑。

我这半年来,一路向南,有一个发现:越是靠近赤道的地方,水源越充沛,直接就体现在花洒的喷水量上。入住希尔顿的第一个澡,洗得我畅快无比,就好象重获新生一般。

洗澡促进了我的食欲,换上干净衣服后,我迫不及待地出了酒店觅食。在附近找到了一家卖PHO的食店,其实就是牛肉河粉,味道还不错,接近广东口味,比较清爽。佐餐的有半个泰国柠檬,用法是把柠檬汁挤到汤里,作醒味之用。这一碗PHO价格20,000越南盾,听起来是一个很巨大的数字,其实相当于人民币10元。

初来乍到的外国人,通常会被动辄几十万的货币,搞昏脑袋。其实,当地人说越南盾的时候,通常都会省略其后的三个零,也就是说,常用单位不是1越南盾,而是1000越南盾。

比如说,吃完PHO后,我问起街边的一杯滴漏咖啡,摊主阿姨伸出三只手指,那意思不是3越南盾,而是3000越南盾的意思,相当于1.5元人民币。

而希尔顿对面的酒吧里,一瓶百威是30个手指,这个价格跟国内二线城市的酒吧差不多。我要了半打百威,坐在吧台前独酌。

舞台上,有个穿着奥黛的姑娘在用越南语唱歌,调子是周传雄的黄昏。

半打啤酒非常地不耐喝,特别当你在借酒消愁时,于是我又要了半打。途中有个穿着鲜红奥黛的陪酒姑娘,过来与我搭讪,我跟她说,我女朋友在酒店里等着我。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红色的奥黛裙裾翻飞,其下并没有着长裤,而是露出了象牙白的大腿。我不由想起了千里之外,与此女有着同样职业的唐师。

半年多前,我与唐师在珠海的酒吧内邂逅,第二天她给我讲了个诡异的爱情故事,然后送我一条项链,离别前我们如情侣般吻别;十天前,我杀了她作恶多端的父亲――那个造成她悲剧的根源。

那么,她应该像爱一个英雄般爱我,还是像恨一个杀父仇人般恨我?

喝完整整一打百威,我踉踉跄跄地回到了希尔顿的房间内,倒头便睡。

半夜却被噩梦惊醒,惊醒时四周一片黑暗与死寂,额头上满是冷汗。

我走到浴室,开灯,在洗手盆里反复地清洗我的双手,此刻心情无比愤怒,又无比委屈。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水,把我全身溅湿了,于是我索性脱掉衣服洗澡。

我诚恳地向地上所有的水致谢,她不能洗去我一生的过错,但至少此刻她温柔地冲刷着我的躯体,让我渐渐平静。

十一

二十分钟后我从浴室走出,打开窗户,双手撑着窗台,眺望整个河内的灯火。

我又想起了唐师与她的父亲,然后,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我想,与唐师同样,我的父亲,也是我这一生悲剧的根源。

没有尽过照顾我的责任,也就算了。没有用单车接送我上下学,没有把我放在肩头上游街,没有陪我去过动物园,这些都算了。

在开赴前线之前,贴着我母亲的肚皮,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回来,好好照顾我们母子俩,但最终一去不返,杳无音信,连这件事情,也都算了,我不计较。

因为,战争就等同于牺牲。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然而,我一辈子无法原谅的是,就因为他的“下落不明”,让我跟母亲与“烈属”这个光荣的称呼无缘;而且由于所谓叛逃的可能性,从懂事开始,我就生活在嘲笑与屈辱中。

你知道吗,他爸爸是个叛徒。

这些毫不克制音量的窃窃私语,对于一个无辜的孩子而言,确实是带有持久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非议中长大的孩子,无可置疑的,会非常的自卑,并且对整个世界抱有神经质的怀疑与警惕。

十二

你知道吗,他爸爸是个叛徒。

当我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反应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与惶恐,甚至双眼含泪。放学后,母亲在校门口接我,我问,我爸爸不是烈士吗?为什么我同学说他是叛徒?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牵着我的手。直到走回家里,直到晚饭后,直到那晚睡觉前,直到第二天……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也不知道答案。

与我同样年龄的孩童的非议,在我长大后,可以理解为不懂事,从而一笑置之;然而,让我在十多年后,都记忆犹新的屈辱场面,则是来自成人世界的重击:

在一年级下半学期,清明节的前一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明天到烈士陵园扫墓,你可以不用去了。

十三

你、可、以、不、用、去、了。

我回家后大哭了一场,接下来的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地撕扯着我稚嫩的心脏。接下来的二十年里,我从未哭泣,既然我是叛徒的儿子,那么我活该这么屈辱的活着,眼泪对我而言纯属多余。

这种幼年时的创伤,使我成年后有人格分裂的症状。

白天或者人多时,我会显得颇为乐观幽默,假装坚强,以此来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所以即使在逃亡的路上,我仍然抱着“就当是在旅行”这样的态度,而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地找个深山来藏匿。

然而到了夜里独自一人时,我的自卑便从心底爬了出来,占据我整个思维。此时我轻易就可以否认整个自己,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我觉得,我父亲把我带到世上,完全是一个恶作剧。

比如说此刻,我觉得父亲一定是在天堂某处,面带促狭的笑意,俯视他那走投无路,苟活于世的儿子。

十四

在这种情况下,半年以后,母亲带着我离开了家乡的粤东小城,改嫁给了李叔叔。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不恨我母亲,我理解她内心的痛苦。

因为这种痛苦,我也感同身受。

而长大成人之后,这种痛苦渐渐衍生出了另外的痛苦,变得非常矛盾。

作为一个军人的后代,我有时候希望,有朝一日可以证明我父亲是烈士,从而我可以一雪前耻,获得二十多年就应该得到的荣誉。

但是,不排除另外一种极小的可能性,那就是父亲真的叛逃了,所以活到了现在,那么我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父子重聚。

这两种希望矛盾无比矛盾,不共戴天,最终都变成了痛苦的绝望。

我恨给我带来这种痛苦的人,是的,我恨我父亲,这句话多年里我一直埋在心底,从未与任何人说起。

大概,痛苦是一种厌氧的病菌,如果你二十年来从未让它接触过新鲜空气,那么它就会在你心里无限繁殖,让你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此刻,我双手撑着窗台,其下是整个越南首都的灯火。

而我的父亲,就丧身或者苟活在这个国家,不知道哪片土地之上。

十五

第二天上午,我搭乘一趟长途客车,目的地为西贡。在官方的说法里,这个最南端的城市,被称为胡志明市;但越南百姓仍较多地称呼其旧称,我想这是因为西贡这个发音,朗朗上口,简洁有力。

客车一路向南,离北端的国境线越来越远。中途休息,我下车买一瓶蒸馏水,被告知此地不能用人民币,于是我掏出一张面值10,000的越南盾。幸好我听从了阿龙的建议,在河内兑换了够我用半年的大额美金,以及一些路上用的零碎越南盾。

人民币不再通行,这一点反而让我很有安全感。因为,这意味着我在地理意义上,越来越远离祖国――这个曾经多么亲切的词汇,现在对我而言却代表着威胁,以及不愿面对的过去。

长途跋涉之后,我踏上了西贡的水泥地面。五分钟后,我上了车站门口等候的出租车,这仍是一部两厢的福克斯,幸好这次的司机谙熟英语。

既然我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背包客,我此时便用英语告诉司机,要去背包客云集的地区。

司机轻松地说,哦,PhamNguLaoStreet。

十六

最终我没有在范五老街落脚,而是投宿在与其一街之隔的BuiVienStreet,裴银街,125号,HappyInn。

我要了301房,这是个临街的房间,带一个小小的露台,可以俯视街面如鱼般游动的人群。

三月份的越南非常多雨,我到西贡的第一天,碰上了罕见的好天气;我正为之庆幸,结果从第二天开始,就下起了连绵的雨。下雨自然无处可去,我于是躲在房内看电视。

西贡的电视频道颇为不少,有为数众多的英文频道,其中包括两个各司其职的动画频道,其中一个专门播放Cartoon,而另一个则播放Anime;除此之外,还有凤凰、华娱甚至南方卫视,等等中文频道。

当然了,电视机里还有越南本地的频道。

越南似乎没有多少自己的电视剧,所以播的都是中国制造的剧集。如果说中国观众哈韩哈日,那么越南观众,绝对可以称之为哈中。比如说,最近,西贡电视台正在播的是倚天屠龙记,苏有朋版。

自己不拍而播别人的电视剧,无疑是个很讨巧的办法;但越南人民偷工减料的智慧,还不尽于此。比如说,在倚天屠龙记这部电视剧里,越南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需要做的,只是把原音量调小,然后由同一个女人,用不带任何感情的越南语,读出剧中所有人物的对白。

所以,无论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是周芷若正面带桃花地娇嗔,还是谢逊满脸苦大仇深地怒骂,电视机前的你所听到的对白,都是同一个越南女人冷静的、四平八稳的声音。

十七

第四天,雨终于停了,然后就变得非常闷热,所以我带来的衬衣之类,此时此地都显得太厚了。幸好裴银街就有几家买衣服的店,我于是买了许多背心跟短裤,作为我的指定着装。

这一身打扮,再加上旅馆浴室里的蓝色人字拖――就是八十年代末我们常穿的那种――使得我看起来非常像西贡本地人。而使得这种误会进一步加深的,是我偏瘦的体型。越南人都很瘦,街上见不到一个胖子。

总之,第四天,背心短裤人字拖,我就像一个地道的西贡无业青年,在城里无所事事地乱逛。这一天我发现,此地不仅人瘦,就连建筑也很瘦削。

街面普遍是六七层的楼房,一楼做生意,二楼以上居家。铺面大都非常窄,一般不超过五米,但是里面很深,有十几二十米。我想之所以建成这样,是因为越南整个国家多山多林,平整的地方稀少,寸土寸金,所以便尽量缩小建筑物的占地面积。

总而言之,越南的人瘦,房子瘦,越南这个国家在地图上也很瘦;结论就是,越南是一个清瘦的国家。

十八

越南人的瘦,与此地的地理环境、气候条件有着明显的联系。

当地人的饮食传统,偏好清淡的饮食,比如蔬菜、水果、鱼肉。这首先是由于西贡处于正宗的热带,一年到头气候炎热,人体不需要积聚脂肪来保暖;其次,在四季如夏的地方,肥腻的食物本身也很难被肠胃所接受。

在旅馆里住了一星期,与服务台的龅牙妹妹混熟了,有时候也会在旅馆里蹭饭。晚饭经常是一条鱼,米饭,切好的番石榴、柠檬,活生生的一大盘蔬菜,比如甲抛、甲猜、金不换、柠檬叶、泰国芫荽,诸如此类。每天都吃这些没半点油腥的东西,谁能够把自己吃成一个胖子,那才是个奇迹。

每天的早餐,我则固定在同条街上的一家叫NamGiao的店里,要一碗ToLon,22,000越南盾。这家店的生意很好,来光顾的大部分是各种职业的本地人,也说明了这里的口味较为正宗。

至于ToLon,你可以把它当成是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海鲜味米粉。

端上桌时,汤的最上层浮着一层红油,那是用虾或者蟹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所得到的精华。碗里有雪白的粗米粉,以及各色蟹肉丸、鱼丸、腌肉,等等;此时,再随个人喜好,加些青绿的甲抛、柠檬叶之类进去,于是碗里丰富多彩,已经让人食指大动。

这个时候,先不要急着动筷;地道的做法,是拿起桌上切好的泰国柠檬,挤两滴进汤里。海鲜浓厚的醇香,跟柠檬清新的酸气,此刻完美地混合在一起。记得抿紧嘴巴,否则口中的唾液有流出来之虞。

最后,当你用不锈钢的汤匙,舀起一口汤放进嘴里,齿颊生香,那份感动会令你觉得,西贡是这个世界尽头,一个酷热的仙境。

十九

时间如白驹过隙,无知觉间,我到此酷热仙境已有半个月。

此时是夜半时分,电视里的卡通已经看无可看,我开了一瓶SaigonBia,走到露台上。

雨后的街面湿漉漉的,一盏盏街灯,仿佛是在水面上熊熊燃烧。街面呈现出一股橘红色的光芒,给人在炮火中沦陷的错觉。而对面房子的许多顶楼上,都有供奉观音菩萨的神台,此时其上的灯光也正在闪烁,如我一样彻夜不眠。

正对面的楼房顶层,此时爬上来一位**上身的男子。我发现了他,正如他发现了我;他手中也是一个玻璃瓶,反射着神台上的灯光,我们不约而同,向对方举起了手中的酒。

我们各怀心事,彼此无需沟通。

后来他向我挥手道别,只留下我与灯光彻夜不眠。

我握着一支仍未饮尽的啤酒,遥想着千里之外,那些我正在想念,或者正坐在黑暗中想念我的女人。阿盐、伊莎贝、小彭老师,甚至是唐师,我毫无骨气地想,如果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此刻就站在我身旁,那有多好。

我将搂着她的腰,站在这鱼露飘香的露台上,我们默默无语,注视着这个雨后湿润的城市,灯火通明,就像是在夜里失了火。

廿十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我到NamGiao享用了一碗ToLon,然后徒步走到好几条街外的国家中央邮政局,准备给昨晚所想念的那些女人,每人发一张明信片。

此刻我坐在坐在金碧辉煌的邮局内,奋笔疾书。

阿盐:

告诉我,你爱我

如同我们永恒的沉默

伊莎贝:

你好吗

我很好

唐师:

念去去

千里烟波

暮霭沉沉楚天阔

小彭老师:

小彭是个好老师

可惜我犯的错,

不是罚抄几千个单词就可以解决的

然后我贴上邮票,将它们一起扔进外埠的邮箱里。这四张明信片内容迥异,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收信人名址那一栏,空无一字。

廿一

由于在半个月里,我已经用穿着蓝色人字拖的双脚,丈量了西贡城里的每一条街道,所以这个早上醒来时,我有了一个新鲜的想法。

洗漱一番之后,我跑到楼下隔壁的租摩托店,租了一辆雅马哈的Nuovo摩托车。我准备骑着它,威风凛凛地跑到城外去――在越南骑摩托车,就像你在其他国家走路一样,不需要任何证件。

我骑在造型帅气的Nuovo上,汇入了滚滚的摩托车洪流,心里非常愉快。已经多年没有骑摩托车,但技艺一点不见生疏,就好像我昨天刚刚骑着它,在西贡城里上下班一样。

是的,如果此刻我的摩托车,载上一位身穿奥黛的本地姑娘,那么我就是一个百分之百的越南青年。

而作为游客的你,如果想要与我问路,考虑的第一个问题一定是,这个本地人懂英语吗?

廿二

事实上,那一天,我真的遇到了一位问路的女同胞。

那时我正在树荫下,斜坐在摩托车上,享用一个冰镇的椰青。一位亚洲面孔的女背包客向我走来,开口便是英语,PHO2000,她一字一顿地道,P-H-O2-0-0-0,C-L-I-N-T-O-N。

我装出越南人讲中国话的样子,问,中、国、人?岂料她马上纠正道,IAMTAIWANESS。这让我颇为不爽,于是决定戏弄她一番。

我先是煞有介事地东指西指,乱作手势,满口从旅馆龅牙妹妹那学来的越南语,莫恩斋,莫恩概,鹰油案,案油鹰,听得她一愣一愣的。

三分钟后,我突然改用英语,说,PHO2000,我知道,克林顿去过的那间。哪,就在……

就在她顺着我手指方向望过去时,我突然提高声量,用普通话,嚷道,台湾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后,我扭动油门,扔下目瞪口呆的女同胞,得意洋洋,绝尘而去。

廿三

我骑着Nuovo来到城外,在南海神庙旁,吃了一个中国式的大包子作为午餐。包子里面内容丰富,有鹌鹑蛋、猪肉等等,颇为过瘾。然后我又四处乱窜,直到接近傍晚,才打道回府。

回到滨城市场附近时,路过一所中学正在放学。一群腰身柔软的女中学生,穿着淡灰色的奥黛校服,施施然从古色古香的校门里走出;这番景色颇为美妙,拍下来的话简直能上明信片了,可惜我连相机都懒得带出门。

于是,我把Nuovo停在路边,对这群妙龄女学生行注目礼,看着她们袅袅娜娜,步履间裙裾翻飞,风情万种。我想,跟这种具有东方浪漫气质的服装相比,我们国内的运动装校服,简直是扼杀一切曲线美的棉被。

我正坐在摩托上神游万里,此时一位奥黛少女从校门走出,径直朝我而来,对我轻轻地说,LeThanhTong。我楞了二十秒才醒悟,原来,她把我当成是载客的摩托佬。

我心中忿忿:外地游客把我当成本地人,还算是情有可原;本地的女学生竟然把我当成摩托佬,这简直离谱。

刚想分辨,对方已经撩起奥黛前摆,坐上了摩托车后座。我哭笑不得,转念一想,算了,反正我早上加了一满罐汽油,还远远没有用完,就这样还给出租摩托那小子的话,白白便宜了他。

好吧,反正我知道她要去的黎圣宗路如何走。于是我启动摩托,向路上如鲫鱼般的摩托车流游去。

廿四

到了少女指定的地点,一家工艺品店门前。少女下车,拿出一张10,000的纸币,我摇摇左手,然后用右手捂着胸口,低头作绅士状,用英语缓缓道,送美丽的少女回家,是我的荣幸。

看着她一脸地诧异,我不禁好笑,又用普通话说了一句,就当学雷锋学到外国了吧。说完后我掉转车头,准备走人,做好事不留名嘛。

谁料,这个少女冲过来拖着我手臂,满脸惊喜,一字一顿道,你、是、中、国、人?

二十七年来,第一次有别人因为我是中国人而感到惊喜;我报之一笑,道,如、假、包、换。

少女似乎不明白我所说的,接下来用英语,词不达意地向我表达什么,看着我满头雾水的样子,她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臂,似乎要把我拉进店内去。

我想,拉客也不是这么个拉法吧?莫非是间黑店?不过看着她满脸是话的可怜样子,我还是锁了摩托车,然后乖乖地跟她走进店里。

廿五

少女此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遂放下了我的手臂,双颊绯红,在我前面领路。走进店内,这原来是一家专卖越南丝绸衣裳的铺子。

此时仍是营业时间,店内却无人照看。

店内陈设着许多丝绸衣服,有奥黛,也有睡衣,还有男士衬衫。这些衣服,都挂在古色古香的木柜里,非常具有东方的神秘气质。店内的其他家具,也是清一色的中国风格,做工精致,看上去颇有些年头。角落里放着一个神龛,飘散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颇为点题,让人甫一进门,便似乎踏进了多少百年的历史里。

少女示意我坐在一张暗红色的中国式木椅上,然后转身进了店内更深的地方。我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猜想是不是这个少女待嫁心切,然后被我这个中国摩托佬的风度所折服,决定要以身相许?

几分钟后,两阵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意淫。从里面出来时,少女伴着一位半老徐娘,从二人一模一样的薄嘴唇大眼睛,可以看出她们是一对母女。

这位母亲,身穿墨绿色丝绸奥黛,显得典雅沉静。她先是为女儿的鲁莽道歉,然后告诉我,女儿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店里急需一个懂英语跟普通话的店员,最好还会说广府话。

我表示,这三种语言我都颇为流利。

她大喜过望,接下来我跟她慢慢沟通,这位母亲的英语,可比女儿好多了。

廿六

原来,这个店专卖越南丝绸制品,目标顾客是台湾、香港游客,日本人、欧美游客。店里本来有一男一女两个店员,都是越南人,男的通晓日语跟英语,而女的则会汉语跟英语。

上个月,姑娘勾搭上了一个台湾游客,闪电结婚去台湾当跨国新娘去了;祸不单行的,小伙子酒后驾摩托摔断了腿,现在躺在医院里。老板常年在海防做生意,老板娘既要操持家务,又要照顾店里的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营业额也因此大大下降。

所以,现在店里急需招聘店员,老板娘已经找了一位远房亲戚的女儿,在另一条街上的工艺品店里打工,等月底结工资后就跳槽过来。那么,现在需要的是会汉语跟英语的男售货员,在本地人里比较难找,所以范围扩大到中国人亦可,只要有工作签证。

老板娘介绍说,待遇说不上多好,但是吃是与我们一起,住则是在这栋房子的阁楼。少女在身后插嘴道,比摩托你好。

老板娘说,请你考虑一下,因为我们店里实在需要一位懂礼节,相貌英俊的男孩。

本来我就打算玩足一个月后,找一份工作,此时听老板娘夸我英俊,心里飘飘然,于是不需要再考虑,欣然接受了老板娘的建议。

廿七

昱日,我在HappyInn里结了帐,告诉龅牙妹妹以后会常回来看她。然后拿着行李,乘摩托车到了黎圣宗路上的丝绸店。在老板娘的带领下,我踏着逼仄的楼梯,钻上了位于六层的阁楼。

阁楼只有15平方米多些,放着木床、木桌、木椅、木箱各一。老板娘对我道,以后你就住这里了。然后又略带歉意地说,这里比较窄,而且夏天可能会热一些,不过……

老板娘走到唯一的窗前,推开两扇小玻璃窗,突如其来的凉风吹起了她的奥黛下摆。她在风中如一支绿色的莲花,缓缓道,不过,这个窗口的朝向挺好,夜里风很凉快的。

老板娘下楼之后,我把旅行袋放在床尾上锁的大木箱上,倚窗俯视其下的黎圣宗路。我在国内曾经是财务总监,做过酒吧侍应和乡镇小学老师,现在则是越南一家丝绸店的店员。

如果我最终被捕,五十年后在狱中写回忆录的话,我至少可以在卷首说,笔者命运多舛,少年漂泊,从事过多种职业,具丰富人生经验。

廿八

从此之后,我每天穿着老板娘发的传统服装,与另一个女店员,黄氏玲,一起迎接来自世界各地的客人。来此处的中国人中,很少大陆游客,多为港台同胞。他们都对我这个越南人,竟然会说流利的中国话而感到惊讶,我也懒得解释。不过换个想法,这至少说明,我藏匿在此地颇为安全。

店里所卖的丝绸制品,简直是暴利。每件衣服的售价,都是成本的300%以上。也就是说,就算你为了讲价磨破嘴皮,掰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后我一脸无奈地给你打了个7折,你兴高采烈地拿出美金或者信用卡,其实我还有110%的利润。

哦,不对,是我们的老板娘,有110%的利润。

看着顾客们满心欢喜的表情,离去时还不忘跟我要一张店里的卡片,我不禁回想起以前跟伊莎贝去旅游时,一番杀价下来,总觉得自己占了多少便宜似的,沾沾自喜。其实道理摆在眼前,顾客永远是商家的手下败将。

就如同人生不可能每一段都精彩,店里也不可能每一分钟都有顾客。门庭寥落的时候,我除了与阿玲调笑之外,无事可做,便常常失神地望向玻璃门外,树影斑驳的街面。

三三两两的黄色出租车,如游鱼般无声驶过。

偶尔有几个头戴越南斗笠的阿姨,在店门口的行人道上停留,她们悄无声息,或站或坐,衬托得这个午后更加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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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越南当倒插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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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凉州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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