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长兄劝弟
解纶踏进小院以后,一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弟弟的身体。那种从小形成的关切,那种长兄如父的爱护,都包含在解纶双眼的泪花里。
解纶近距离看他曾经的天才弟弟,简直不敢相认。眼前的这个落魄书生就是他的弟弟,就是他曾经那位被誉为天才,被明太祖青眼有加,自诩要匡扶天下致君尧舜的弟弟。
他的弟弟,此刻一张灰白的脸庞,头发梳的马马虎虎,发丝没有一点光泽。更让人揪心的是双目内是没有一点昔ri的灵动,露出深深的无奈,那是发自灵魂深处,来自骨头缝里的无奈和自我抛弃。
相对无言,竟无语凝噎,执手相看泪眼,只为一人哀叹!兄弟二人,四手相叠,眼红含泪,张口喉干,半天谁也没有说一个字。
时间似乎很久,解缙从兄长手里把手抽出,低声说道:“小弟慢待兄长,快到屋里坐。”说话之际,解缙都没有意识到他语音的嘶哑。
解纶四周打量一番,看看弟弟寄身之所,同时也平复心里的波动。一个小小的院落,三间土坯正房,窗户小屋架低,墙上的石灰泥皮脱落不少。屋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有点下沉,房顶有许多干枯的瓦松。正房前一个非常小的院子,西侧是两间厢房,是小厮卧室和厨房。小院子里就一颗孤零零的桃树,一树桃花才让这个小院显得有几分生机,可是花繁香浓的桃花,又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解纶走进正房,中间是客厅,东边是书房,西边是卧室。客厅里一张掉漆的方桌,两把咯吱叫不停的靠背椅,这些家具已经不知道用过多少年,送到伙房烧火都不一定有用。
兄弟两人坐定,小厮送上茶水,幸好茶还可口。喝下一口茶水,解纶问弟弟:“二弟,这做房子是你买的还是租的?”
解缙面带羞愧,低声的说:“有劳兄长挂念,是我卖的。”
“不是我说你,从小就这么好强。要在京里买房子,你托人给我捎个口信或者写一封信,为兄让人给你送点银两,置办一座好点的院落。”
“小弟谢过兄长,两年前来京城,小弟也就是想碰碰运气。不想张扬受人瞩目,就购置这一套小院,我看还行,ri求三餐夜求一眠,能住。”
“能住,你看看到底能不能住。”说话之际,解纶站起身,用手指着屋内的破旧家具,发黑透光的屋顶。“你看看,这是不是人住的地方。不是当兄长的说你,就算你不想张扬,买一座小院旧屋韬光养晦,也该再买一个丫头,给你做饭缝补浆洗衣衫。你看你身上,衣服邹巴巴的像被老牛嚼过一般,这怎么出去见人。”
解纶这般说法,本是好意,看着弟弟仕途艰辛,还这样苦苦对待自己,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说起来就是因为他这个弟弟xing格太好强,不给家里人说,也不向他兄长身手,囊中羞涩才会如此落魄。
解家是书香门第之家,这‘书香门第’四个字不但说明一个家族家族几代人有读书的传统,而且还暗示这也是一个富裕的家族。五代以上人读书为官、三代以上人保持富裕生活,才称得上书香门第。那些乡下土财主,就算是十代人都读书,没有科举中第、没有出仕为官绝对算不上‘书香门第’。解缙给家里说一声,就算好面子不给家里父亲说,给在开封当知府的哥哥说一声,给在四川当御史的妹夫黄金华说一声,随随便便在京城买一座比这好十倍的房子,都是轻而易举。
解缙知道哥哥是关心他,还非常心疼他。可是解纶的如此表达,让解缙有点不好接受,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尴尬的别过头,带着几分不高兴说道:“就我一个人,能住着就成。”
“什么叫能住?人靠衣服马靠鞍,衣食无忧人才有jing气神。这样走到人面前才不会让别人下眼看。明天我到户部、工部办完差事,就去给你买一个丫头,在给你添置一些衣物。过阵子,让人在京里给你在买好点的房子!”不容解缙推辞,解纶就把事决定下来。
“大哥,真的不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无论解缙处于什么心理推辞,都没有办法改变解纶的决定,这早从娘肚子出来几年的人,还真是有几分权威。
解缙拗不过兄长,只好苦笑着应允。兄弟二人絮叨几句话,喝过几杯茶,外边的天sè就暗下来。看着解缙现在恓惶的样子,解纶也能猜到弟弟多久没有吃上好酒好菜,再次使用大哥的派头连劝带赶,领着一脸不乐意的解缙外出吃饭。
在京里找一处中等规模的酒馆,兄弟二人临窗而坐,说一说家长里短,交换一下父母妻儿的信息,不知不觉就时间就接近亥时。桌上杯盘狼藉,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再叫一壶好茶略坐片刻。
“大哥,小弟前几天接到你的书信,你说在开封公务非常繁忙,怎么不声不响就突然进京?”解缙此时才说出心中的疑问。
“chun暖花开,衙门里的事多如牛毛,从洪武朝开始,朝廷注重棉花种植,开封地处中原,适宜种植棉花。这一开chun府衙要督促各县、各个里平整土地,为种植棉花做准备,还有小麦需要灌溉、除草、防虫等等,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忙的我焦头烂额。可是,河南布政使衙门却突然发来公文,要我亲自到京城一趟,说是户部和工部有公事需要办理,可是没有说要办理什么公事。河南三四位知府官员都是这样糊里糊涂被赶到京城,官大一级压死人,只好就放下一堆公务赶到京城。今早到京,赶到户部和工部衙门,这两个衙门空荡荡的,就几个不管事的老吏员值守,让明ri再去办理公务。这一打听,才知道京城所有官员都随皇上到南郊去参加启耕大典。”解纶把来京缘由略微说一遍,不满的情绪非常大,也许只有在弟弟面前,他才会如此的不用掩饰内心。
解缙听完也觉得有点不解,可是受到大哥话语中‘启耕大典’几个字的启发,联想今天大典时候皇上突然展示的那柄奇怪的直木犁,心中隐约知道为什么让开封知府放下手头重务来京城的原因,“原来如此呀!”
“二弟你知道是什么原因?”解纶也是有点惊奇的问。
“大哥,小弟不知,不过是猜测而已。明ri你到工部户部以后,多看多听少说话,朝廷有利于农耕的东西送给你们。”解缙难得的脸上透出几丝笑容,淡淡的给大哥提醒几句。可是心里觉得有趣,现在的大明皇帝为何如此的自信,还如此的思虑周详。
他自信那种奇怪的直木犁真的能被百姓接受,他怕工部、户部推广这些东西不力,直接把数十个底层州府官员招进京城,让那种新农具直接抵达到使用层,以减少官员懈怠造成推广缓慢。这些农具、地方官员的召见都是别有深意,难道皇上让他研究的活字印刷术也是另有缘由?
“大哥知道,官场的事情,大哥比你懂,你就放心吧。”
“这个小弟甘败下风。”
“二弟,我到你寓所的路上,听几位太学生议论,说今ri去大典的途中,皇上曾让你在御辇旁伴驾,并且还和你说过很长时间的话,可有此事?”解纶大眼睛吐露出一种炽热,这种炽热的眼神中有羡慕,有期盼。和弟弟同科进士,除当ri高中之时进殿面君,在人群之后远远的偷看两眼之后,他这个地方芝麻官从此在没有见到过大明帝国的主人,皇帝陛下。
“确有此事,不过在皇上御辇旁说话,对小弟来说,不知道是福是祸。”解缙可没有大哥的那份乐观,不是每个人见过皇上就是好事。
解纶看弟弟的神情,不由得着急的再问:“到底怎么回事?”
解缙哀叹几声,和大哥相处时间略长一点,心中的羞愧减少很多,毕竟血浓于水的情亲可以化解任何的不快。解缙就把今天偶见皇上,御辇旁边的对话原原本本的给大哥叙说一遍。心中希望大哥能帮他做一个判断,人在犹豫不决中总认为别人的判断更合理,更准确,从而忘记自己比他人还聪明。
解纶静静的听完弟弟的描述,也是陷入沉思之中。相同的《论语》读出不一样的人,即便是同胞兄弟也是如此。解纶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少年,他现在依然还是一个好官,还能尽忠职守牧民一方。可是已经没有少年时的轻狂,完美的理想主义已经消退,更多的接受现实,臣服于现实的明规则和潜规则,甚至在以后被现实改变。
“二弟,大哥知道你才大志高,有致君尧舜匡扶天下的能力。可是一个人的理想要实现,还是需要君王的赏识和重用,繁花娇艳还需要东风送chun。当然,大哥也知道印刷匠工乃是贱业,我等读书之人受圣人教诲,本不该cāo持这样的贱业,侧身其中有辱斯文。若是在往ri,大哥也就不劝你,宁愿你耕读家园,长啸山林落个ziyou自在。可是今天,大哥要劝你几句。”
“大哥有话请讲,小弟洗耳恭听。”
“皇上所说对你寄予厚望,为兄想来不会是虚言妄语,皇上去年召见没有听你说话就安排一个工匠贱业让你研究,为兄想来应该是别有深意。现在天下盛传,皇帝去年中秋得到武曲神君赐天书九卷,三卷治军六卷治民。尔后朝廷北方战事就获得大胜,这岂非天意!皇上让人造出直木犁等农具,此等贱业天子可为,难道臣子不可做吗?说不定这些都是天书里边的记载,皇上让你研究活字印刷技艺,以为兄料想也和天书大有关系。”解纶说到此处,压低声音,活像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一样,双眼都是‘睿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