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者,即便是有事,以他的身手,定然不会有事。
她的心略略放宽,埋首在枕头上,彷佛还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他不告诉自己,肯定是怕自己担心,她又何必乱想,他一定会平安的。
此时的景修玄正在城北的一座大宅中,这座宅子庭院深深,偏僻又安静,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中坐着一位老者。
老者是刚回京不久的河西总督巩福宁,他身量不高,满脸福相,慈眉善目,当起得名字中的福宁二字。
听完景修玄的话,他浑浊的眼盯着面前的青年,片刻才开口,「景侯爷说的,当真千真万确?」
「不敢有半点的不实,景某字字对得起天地良心,所说之事没有半字虚假。巩大人曾经历过四十年前那场惨烈之战,又追随匡五爷多年,理应比景某更清楚一些细节。」
巩福宁眼神闪烁,回想着多年前。
确实如他所说,事情有些离奇,只是那时候他心粗又贪吃,极少去关注别的事,还是後来为官多年,渐渐悟出一些。
五爷战死後,匡家一蹶不振,到後来掌事的慢慢变成程世万。碰巧的是十二年前,匡家两位少爷随军出征,又是一死一伤。
伤者不能再习武,郁郁而终後,留下的唯有一个遗腹子。
而程家,在这四十年中逐渐取代匡家,成为朝中第一武学大家。
「你说的没错,老夫多年来确实是有些疑惑的。五爷那样的经世之才……若不是三位公子相继遇害,他又怎麽会在明知不能胜的情况下,杀入南羌的都城,最後……战死城下……」
忆起昔日的主子,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还是止不住红了眼眶。
「巩大人……」
巩福宁用袖角擦着眼睛,「让景侯爷见笑了,你放心,若真是姓程的背主,老夫便是拚了命,也要替主子鸣冤。」
「那就多谢巩大人。」
「景侯爷客气,老夫是匡家的人,但凡匡家有难,老夫义不容辞,何况事关主家的冤屈。倒叫那姓程的匹夫得了势,大司马?呸,他也配!」
巩福宁和程世万一样,当年都是匡家的家将。除了他们,还有一位叫李山的家将,三人之中,五爷最看重李山。
而巩福宁是个吃货,对武学不怎麽上心,一颗心全埋在吃食上面,有事没事就往灶房里钻,他那刁嘴巩的外号就是那时得来的。
李山是战死的,死在战场上,死相惨烈。还有几位公子,死得都不算太光彩。
那时候就有流言说匡家受了天谴,杀戮太重,必不会得善终。
流言虽被压下去,但匡家自那以後确实开始败落。
若是这一切都是程世万捣的鬼,那麽匡家的没落就不足为奇。
得到巩福宁的保证,景修玄像是松口气,道:「我受匡家大恩,得匡家亲授剑谱,匡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但我终是年轻,恐怕陛下不能采信,若巩大人亲自递摺子,想必陛下会郑重彻查。」
巩福宁点头,「你放心,我今夜就上摺。」
「巩大人,且慢,时机未到。」
被制止住的巩福宁一愣,「时机?」
「没错,我们要等时机。」
莫名的,巩福宁在他的注视下点头。这个青年不愧是继承匡家剑法的人,气势、神态无一不似真正的匡家人,尤其神似五爷。
莫非是五爷位列仙班後,点化了景侯爷?
仔细想想,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知不觉中,巩福宁的脸色慎重起来,神色有些复杂,对待景修玄多了一份尊重。
景修玄看在眼里,眸色深沉。
「巩大人此次回京,可有什麽打算?」
巩福宁的脸色沉重起来。他此次回京述职,要是没有料错,恐怕他得挪个窝了。虽说河西那里他经营多年,早已紮根极深,但一纸圣旨下来,他仍得携家返京。
「一切听凭圣上的安排。」
程世万在他一抵达京中时就来拜访过,先是叙了旧情,接着表示自己替他在户部留了位置,以他的功绩,一个户部侍郎的职位跑不掉。
想到这,巩福宁的心沉了沉,姓程的现在手眼通天,要说对方没有在陛下面前说过什麽,他是不信的。
说来要是他不知道姓程的所作所为,倒是没什麽怨恨的,不过是换个地方,他照旧天天变着花样弄吃食。
景修玄微微一笑,说道:「巩大人在河西多年,自是难以割舍。当年河西荒凉,京官不愿外派,唯巩大人慧眼识珠,自愿前往。一别三十载,河西天翻地覆,瓜果甘甜,稻麦飘香,说是另一个江南亦不为过。然当年的烫手山芋成了肥肉,必引得四方闻风而动,都想沾些油水,是以,这块肥肉,巩大人是不想让也得让。」
道理巩福宁是知道的,只一想到多年经营将被别人坐享其成,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
他心下一动,景侯爷不会无缘无故和自己谈这个。
「老夫一切听从陛下安排,只是可惜河西的葡萄美酒……怕是无缘亲手酿制。不知景侯爷有什麽高见?」
「高见谈不上,眼下留在京中不是上策,巩大人何不避走陇北?陇北虽然苦寒,但地广人稀,易於梳理。听说陇北雪域冰湖中出产一种极鲜美的银背鱼,想必一定合巩大人的心意。」
巩福宁哈哈大笑起来,「景侯爷真是说到老夫的心坎中,那银背鱼,老夫慕名已久,听说离开雪域的水不出一天就会死亡,可惜一直未能尝鲜。若是真去到陇北,倒是能解解老夫这几十年的馋。」
景修玄神色松动,彷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士兵。
年轻的士兵在一场小小的庆功酒席上贪杯,睡到日上三竿未起,被他罚打二十军棍。二十军棍下去,士兵躺了半个月,伤势将好就跑到附近的河边摸鱼,亲手做了一道鱼汤端到他的帐前,说是赔罪。
彼时,年轻的士兵脸色黑红,一脸的憨相,与现在的福相天差地别。
往事随风,想来令人怅然。
河西的事情程世万倒是没有伸手。巩福宁和程世万有同袍之情,就算不为程派所用,也不会倒戈相向,所以程家不会打河西的主意。
真正动心的是方家,方家根基本就浅,缺钱缺人,便把主意打到了今年物产大丰收的河西上头。
「巩大人豁达,当今京中局势尚不明朗,远离京中未尝不是好事。」
他眼眸深邃,真诚而无波。几乎是没有细想,巩福宁就觉得他是真正的为自己着想。
眼下各位王爷日渐长成,京中风云变幻,确实不宜久留。
就是不知景侯爷支持的是哪一位王爷?
「多谢景侯爷的坦诚。」
巩福宁是真心道谢,若不是景侯爷今日所说之事,自己必是会留在京中的。程世万盛意拳拳,他没法拒绝。
再者程家出了一位皇后,太子又是程家的外孙,十拿九稳的事情,他不过是顺水推舟,何乐不为?
但是现在他什麽都不能确定,当年的事情一旦揭露,牵一发而动全身。程世万如果问责,程家势必一落千丈。
到时候程皇后也好,太子也罢,一切都不好预料。
景修玄话已说完,起身告辞。
待他走後,巩福宁的管家探出头来,「大人,这个景侯爷说的可信吗?」
莫管家是跟随巩福宁多年的老人,巩福宁还是匡家家将时,莫管家是匡家军中的一名伙夫,因为吃,与巩福宁结下缘分。
「我相信他说的话。」巩福宁眼神中透着怀念,那年轻人的神态和举止太像五爷,他莫名就相信对方。「你看他的背影,像谁?」
莫管家眯着眼,看着那高瘦挺拔的身影迈过门槛,消失在黑夜中,惊讶地张大了嘴,喃喃道:「老奴莫不是眼花?这景侯爷真是……太像五爷了。」
「可不是。老莫你信不信神仙?五爷成了神,哪里还会容忍在人间时的冤屈,必是他点化过景侯爷。听说前段时间,姓程的与景侯爷比试,一败涂地。」
莫管家刚合上的嘴又张开,「程世万的身手在四十年前就足够厉害,他居然败给了景侯爷?」
「没错,世人都说景侯爷得了匡家剑法的真髓。」
莫管家脸露欣慰,「若真是那样,五爷不愧是五爷,还真是选对了人。」
「哎呦,光顾着说话,你快去看看那宵夜三丝羹好了没有?」巩福宁一拍脑门,急急地催着莫管家。
莫管家,「……」
他们在谈论五爷的事情,大人怎麽又想到吃的?也是大人爱吃,没把心思放在建功立业上,若不然,怕是……
莫管家颠颠地离开,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