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6)
钱,得多少?”刘大头眼珠转了半天,“先出一千吧,俺担个人情。”
从刘大头屋子出来,从刘大头家的院子出来,鞠广大猛地一脚朝空中踢去,一只鞋子穿过夜空,流星似的落到远方的黑暗里,惊起全村的狗叫
。
六
午夜时分,三黄叔为鞠家一日里的繁忙画上了句号,拉下了帷幕。三黄叔朝大家喊:都回去睡吧,明早早点过来。三黄叔将帷幕暂时拉下了,
自己却不得离开,掌管丧事的人,至少两天两夜不能睡觉。他需要陪伴主人度过难眠之夜,他需要指点迷津一样指点主人什么时候该做哪样,
他懂得阴间的事情,他能沟通阴阳两界,他正因如此才获得整个山庄人的尊重,才即使不出民工,也可拥有能够打发日常支出的点滴收入。
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升在半空。还在灯光下的时候,恍如柳絮一样,一簇一簇,当越过了灯光,便变成看不见摸不
着的巨大黑暗了。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人们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宁静壮大了烟雾
的气势,宁静凸现了冥昧的气势,有那么个瞬间,鞠福生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
整个一晚,鞠福生都跪在母亲的灵前,给母亲烧香、烧纸、上酒、喂饭。做这一切,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世界,那世界跟童年生活紧密相连。
五六岁的时候,他和屯子里的伙伴们,常玩这样的游戏,将一些萝卜片当肉装在碎掉的半边碗里,用草秸当筷子往泥堆上夹。那泥堆可能是粪
堆也可能是个土包,他们把它当成坟堆,边夹边说老祖宗你吃吧你吃了好保佑俺平安。他们不知道老祖宗是谁,反正大人们都这么说。然而,
与童年不同的是,童年容易进入一种想像,在童年的想像里,那些萝卜片子经他们一夹就变成了一缕烟飞到祖宗的嘴里。而现在,鞠福生无法
进入想像,那些大肉、木耳、粉条,怎么也无法变成一缕烟,它们太实在了,太真实了,它们油汪汪、肥光光、香喷喷,它们的香味是致命的
,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就钻进了鞠福生的肺腑,使他整个一晚都在与馋欲搏斗。
鞠福生的馋欲是由饥饿凿开的。馋欲一旦被饥饿凿开,便洪水猛兽般势不可挡。鞠福生先是感到胃里有只巨大的虫子在翻腾,一股股食水不停
地冲上来。后来,给母亲夹肉的筷子就不灵敏了,就由往前伸变成往后缩了。如果说跪一晚上是一种刑罚,那么,面对喷香的大肉忍饥挨饿,
对鞠福生便是比跪残酷一百倍的折磨。他一遍遍借烧纸的机会睨着在灯影里忙活的人们。他们就在他的身边,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每个人
都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前后左右都能看到他。有一阵,鞠福生很狂躁,想打人的愿望比想吃东西的愿望还强烈。他想身边如果有一支枪,他
会毫不犹豫地将身边的人打倒在地,他打倒他们,然后骑在他们背上大吃一顿。鞠福生已经好长时间不怎么注意眼前的供桌了,而是长时间地
侧目大家。一个正在打桩的男人发现他东张西望,上前问他,是不是找三黄爷?他在心里狠狠骂道:去你妈的三黄爷,还三黄孙呢!后来,大
约十二点左右,鞠福生的情绪得到缓解,因为棚子快搭完,忙活的人们离他越来越远,他只要动作快一点,完全有可能大功告成。于是他再次
俯下身子,瞅准一块肥肉,等待时机的如期而至。时机终于来了,三黄爷发了话,三黄爷一句话就将人们从屋子里院子里轰了出去。这是鞠福
生想都不敢想的大好时机,鞠福生在心里对三黄爷千恩万谢感激涕零。院子里寂静下来,灵棚四周再也没有人走动,鞠福生操起筷子,在心里
大喊一声,妈,就原谅儿子一回,儿子太饿了。可是谁知,正在这时,鞠广大从外边回来了,鞠广大一进院子,直奔老婆灵堂,扑通一声跪到
老婆灵前,有气无力地对老婆说:金香,你别害怕,村长去打点乡里了,俺砸锅卖铁,也不能叫你火化,你放心好啦。
鞠福生伸出的胳膊顿时僵在那里,一块黄淋淋的大肉骨碌碌掉到地上。
当宁静像黑暗一样无边地笼罩到鞠家宅院,鞠福生胃里的那只馋虫已经死了。父亲跪下后,再没有起来。父亲要和他一起守灵。鞠福生胃里那
只馋虫死掉,便再也打不起精神,困倦仿佛灯前的小咬钻进他的神经,使他没多久浑身就软成一摊烂泥。
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
,越是欠着感情债,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过来看,就知道老天爷有多么计较,把什么都给你抵消了,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
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在这个晚上,鞠广大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在等着他。
鞠广大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脚盘在腿上,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他的一双脚板是**的,从刘大头家出来向天空踢掉一只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