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21)
黄叔不得不在跟身边几个人说了之后,果断地走到鞠广大面前,没有这样的果断,他三黄叔也枉为了三黄叔的身份。三黄叔点了一下鞠广大的
后背:“广大,出来一下。”鞠广大从座位上站起来,跟过去。鞠广大以为是刚才发布的命令得到实施,三黄叔要向他汇报。可是三黄叔的表
情不对,三黄叔看他的眼神有些散,表情也过于严肃。三黄叔说:“广大。”口臭飘然进入鞠广大的鼻孔。“火化的事出岔了,村长上去打点
了,可是不行,前儿个腰岭村死了个人都化了,有比的,乡上不敢,眼下太紧。”鞠广大心紧了一下,“你是说,必须火化?”三黄叔说,“
村长是这么说的。”“妈的,这……”鞠广大回想刘大头夜里的话,本是说得很死的。三黄叔说:“你给他多少钱?”鞠广大愣了一下,“没
,没给呀,俺寻思等办成再说。”三黄叔噗地吐了一下舌头,口臭更浓,“这不行,眼下什么时候,不动真的还能办成事儿?”
如果事情只是到这儿,也没有什么,顶多鞠广大呆一会儿,在心里给刘大头系一个更大的疙瘩,或在老婆送去火化之前,真正地难过一阵,再
多,就是一气之下,把做好的棺材给劈了发泄发泄。可偏偏事情不这么简单,事情在向鞠广大命运的沟谷滑行时有板有眼从容不迫。
鞠广大呆了一会儿,并没像人们想像的那样有什么反应,他只是冲三黄叔点了点头,意思是说,化就化吧,这有什么法子。然而就在这时,举
胜子家的凑到鞠广大跟前。她从三黄叔那得知消息,立即苍蝇盯住血泊一样盯住鞠广大的表情,她说:“广大哥,别难过,化就化吧。”鞠广
大冲她苦笑了一下,说:“俺知道。”举胜子家的又说:“俺看这事儿是好事儿。坏事总能变成好事儿。”举胜子家的就火化的事讲起了辩证
法,鞠广大有些不解,抬眼看了一下。其实鞠广大的不解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反应,并不是系了什么扣子,然而这时,举胜子家的把鞠广大拖
到院墙边,扫了一眼灵棚,小声说:“要不是怕你化了金香嫂尸体难过,打死俺也不能说……金香嫂子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化就化了吧。”
鞠广大这次是真正地抬眼看她,并且看得很专注。举胜子家的说:“俺亲眼看见,那人半夜从你家出来,他怕弄出动静,不走门,踩咱两家的
墙。”
举胜子家的用意,也许真是为了让鞠广大减少悲痛,接受火化这一事实,可是,鞠广大不但没有减轻悲痛,且看见了捅向心口的刀子。它雪亮
雪亮,它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口,之后,一串殷红殷红的血喷溅出来,溅在他的眼前,溅在院子上空,遮挡了、淹没了一切。他满眼都是血淋
淋一片,心是由刺疼转为钝疼的,心在钝疼的过程中一点点麻木了他的感觉、知觉,麻木了他的神经。后来,他差一点大笑起来,他嘴使劲咧
了咧,他说:“是吗?谢谢你,大嫂,谢谢你。”
是在午饭之后,疼痛才一点点从鞠广大的知觉里复苏。疼痛在鞠广大知觉里的复苏,是从一块肉开始的。那时帮忙的女人们吃饱喝足,过来逼
他吃饭。女人们说人死了,你不吃饭也没有用,你怎么样她都活不过来了,还是保自个儿身体要紧。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得知自己一直没
有吃饭,鞠广大从女人们的提醒中忆起了夜里吃到嘴里的那块肉。现在,他一点都不知道饿了,曾经,他知道饿,他因为饿,他捡了掉到地上
的那块肉,他吃了那块肉,他的肚子就没命地疼起来,他的肠子被人用手抓断似的。忆起夜晚的肚子疼,鞠广大突然醒悟,他的老婆柳金香这
么往死里折磨他,原来是因为变了心,三黄叔念叨几句不疼了,他一直就想不开这是为什么,他哪一点对不住老婆,她原来在这半年里变了心
,变了心!疼在复苏时是从记忆开始的,而疼一旦开始,向心窝走去,鞠广大便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人总是这样,只有疼才会使感觉真
实起来,鞠广大看到,自从走进歇马山庄,他鞠广大的感觉一直是错误的,女人们捅他抓他,一浪高过一浪地哭,他还以为她们是因为见到他
想起自己在外的男人,她们其实是在哭他的可怜;刘大头两口子其实早知道没有不火化的可能,只是为了讽刺他的自作多情,才特意给他一点
希望;乡亲们其实早就急盼盼地等着看他,看一个被老婆戴了绿帽子的男人是个什么货色,他自投罗网地顺应民意,毁掉家底大操大办把他们
请来,他还以为他在接受大家的慰问,享受了大老板的快乐,他其实就是一个自己往自己头上抹狗屎的大傻瓜啊!
疼再一次在身体里鲜活起来时,鞠广大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立马将尸体火化,下晌就出殡。歇马山庄规矩,人死了要放三个晚上才能出殡,
可是鞠广大绝不想把这天大的耻辱张扬在院子里再留到明天。鞠广大把三黄叔找来,鞠广大故意将嗓门提得很高,他说:“三黄叔,要化今儿
个就化,晚饭前出殡,就这么定了。”
三黄叔瞪了瞪眼,呆立片刻,说,“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