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0)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0)

生火做饭。七点二十,女人终于起来了。女人起来,洗了脸,梳了头,上了厕所,之后,就在炕上慢慢地叠被子,一直叠到饭收拾到桌子上。

新人进门,都有一个熟悉的过程,黑牡丹又不同别的新人,结婚之前,没怎么登门,他们结得太急切了。开始几天,鞠广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

己,一日三餐,只要到点,就总是拿草,生火。为了让她了解家里油盐酱醋的位置,鞠广大每用什么,都顺嘴喊一声,油在碗柜下的坛子里,

大米在厦门西南角的缸里。可是,黑牡丹哼哈答应着,看都不看一眼。第二天,第三天,鞠广大只要说下去,她就答应下去,她每天能干的惟

一活路就是烧火。只要鞠广大生火,她就蹲到灶坑,两眼瞅着锅底,仿佛她嫁到鞠家只为了烧火。她烧火,看上去很投入,目光里映着火光,

一跳一跳,实际上早走了神儿,因为她只知加草,从不把握火候,鞠广大不发话,就一个劲地烧。不做饭也不要紧,最让鞠广大不能忍受的是

,吃罢饭,撤了桌,她马上打开电视,什么锅碗瓢盆收没收拾,什么猪鸡鸭喂没喂,问都不问,衣裳倒是换得挺频,每天都穿得新锃锃,一天

一套衣服,家里家外走着,扭着腰,像个演员。当然,最让鞠广大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无话,她的冷。要是鞠广大不和她说话,

她绝不主动说话,可要是她的姐姐来了,又嘁嘁喳喳说个没完。晚上,鞠广大为了消除陌生,试着慢慢把腿伸到她的被窝,可一旦碰到她,她

会嗷的一声,立即压住被角。

鞠广大的生活,终于落到了现实的水面,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水面,是那种即使有亲情,有热闹,也不会一波一浪的水面。其实内心里,还是要

一波一浪的,但这一波一浪,再也不是因为亲情的簇拥和热闹涌起的快意,再也不是对另一个人报复的快意,而是因为一个女人的木讷、对日

子的不闻不问,对一日三餐和鸡鸭鹅狗全无兴趣而生成的压抑、憋闷。事实证明,正是这压抑和憋闷的一波一浪,冲淡了由亲情唤起的快意,

使女人在日子中的重要在鞠广大那里一日日显露出来。

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乡下生活不成法则的法则,也是乡下生活最有滋味的地方。那些男人出了民工的女人们,没一个不在做好饭之后,盼着自

己男人从外面回来;在外面做民工的男人,没有哪一个日子不在梦想,到了晌午晚上,一进家门,堂屋里就冒着热腾腾的蒸汽。鞠广大虽没有

出民工,却没有获得这样的滋味,鞠广大没有获得这样的滋味,却获得了另外一种滋味。

那样的滋味,还是从亲情上获得的。那是他们结婚半月之后的日子,那是国庆节。乡下人讲究仲秋,不讲究国庆,认为国庆是公家人的节。别

人不讲究,刘大头却要讲究,刘大头虽住乡下,可他上边对着的是乡政府,是公家人。刘大头讲究,给村政府放了三天假。公家都七天,由七

天减到三天,也算体现一点城乡差别。刘大头讲究,不光要在村政府升国旗,自家也要挂旗杆升国旗,这是歇马山庄尽人皆知的事情。每年国

庆,五星红旗都要在刘大头家院子门口迎风招展,已经二十多年如一日了。但鞠广大头一年做刘大头连襟,不晓得他也应该跟着讲究,关键是

,他的女人素常日子的饭都不愿做,还讲究个屁!可是就是这一天,刘大头女人上鞠广大家来了。刘大头女人已经是鞠广大的大姨姐了,来鞠

家串门,一般情况下,她都是东看看西看看,先看畜类,最后才和妹妹说话。可是国庆节这天,她进门直奔鞠广大。当时鞠广大正在院墙边垛

草,一个人站在草垛上,一叉一叉往上挑。正挑着,只听一个声音飘过来:广大,今儿个什么日子,还垛草?

鞠广大愣住,什么日子?

过节就得像过节的样,咱不挂国旗,总得做点好吃的,你不能还和早先一样,什么都不讲究。

提到早先,一股火一下子就顶上了鞠广大脑门,但鞠广大还是忍住,听着,没有吱声。

大姨姐又说:牡丹受了那么多年委屈,不能让她再受委屈,嫁你,就以为你是知冷知热的人。

鞠广大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从草垛跳下来,看着大姨姐,一字一板地说,你是说,你还是瞧不起俺鞠广大是吗?你是说,俺鞠广大就因为是没

根没底的人,与你家连了亲,就得替杨疯子还债,就得找个女人来家供着是吗?

这些话,鞠广大已经在心里想了很久了,要不是她亲自登门,他都想上门找她说出来了。可是,这天下午,这样的话蹿到他的嗓眼里,终是没

有说出,因为她的大姨姐说完话,就转身走了。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鞠广大自然是深深知道的,他知道,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委屈、难过,寒冷,都是又都不是。如同哑巴吃黄连,

他的心在那一瞬不是疼,而是冷。鞠广大下了草垛,再没上去,他目送大姨姐走远,转身推开门进了屋。鞠广大进屋,并不是听大姨姐的话,

为国庆做什么好吃的,而是指着炕沿边的黑牡丹,抻着脖子,厉声吼道:我鞠广大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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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小说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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