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4)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4)

见躺在里面的人。后来,他慢慢地转到坟前,蹲下来,打开冥纸,划着火柴。郭长义在做这一切时,很冷静也很麻利,当纸和香徐徐点燃,他

跪了下来,他两手举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可是,就在他清了一下嗓子,要说话的时候,突然地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溪

流抵入了他的胸腔、喉口,使他一时哑了口,说不出话来。不但如此,当眼前的香纸燃起了红红的火苗,当郭长义从一串串的火苗中看到柳金

香的眼睛,他竟膝盖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坟头。

郭长义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起来。长这么大,郭长义从未哭过;一段时间以来,他惊恐、沮丧,悔恨、难过,也一直没有掉过眼泪;几天前

,他拿定来坟地看金香的主意,是准备了一席话的,并没准备哭。可是,哭向来无需准备,哭说来就汹涌澎湃地来了。郭长义趴在坟头,两手

握住坟头的泥土,他的嗓音很宽,有如凉风掠过地面,他的嗓音开始是粗放的连贯的,可是一点点的,细了下来,颤抖起来。不知过去多久,

大约一刻钟左右,哭声渐渐弱去,仿佛滔滔洪水渗入地下。当哭声终于渗入地下,郭长义开始说话了,他说:金香,我郭长义对不起你,我郭

长义不是人,对不起你,天地作证,从今天起,我正式娶你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鞠广大把黑牡丹吓跑的当天下晌,吕氏家族的所有亲戚都来到鞠家,刘大头夫妇,他们在外的儿子,姑娘,乡农委主任女婿,还有刘大头的二

连襟,二连襟的儿子、姑娘。最先发言的,是刘大头二连襟在外的儿子,这小子蓄个平头,据说在搞什么股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三

姨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放,不能永远过老套日子,不都在讲与时俱进嘛,大姨夫家的大哥都没回来,人家一家三口坐飞机旅游去了,咱

乡下人不旅游,改善改善总是应该的吧。早先,你鞠家没和吕家连亲,不讲究,谁也管不着。其实不是管,这是在乎你,挂着你。我大姨是挂

着我三姨,你别拿好心当了不是!乡农委主任第二个发言,他虽属下一辈儿,但因为年龄大,口气里明显带有批评:广大,岳父岳母看上你,

是觉得你本分,老实,怎么才不到二十天,就动了手,她遭了半辈子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男人得像男人,得负起责任。第三个发言的是黑

牡丹的二姐,正经的大姨姐,言辞当然要尖锐了,她说:待好我妹妹,还有你亏吃吗?你鞠家早先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自个不比

比看吗?结婚收拾家都没用你花钱,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牡丹不是不会做饭过日子,她吃苦吃得太多,她应该享点福了。来的人你一言我一

语,都发了言,就刘大头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不说话却比说话还有力量,有威力,是那种操纵局面的威力,是那种不用说话就可以操纵局面的

威力。鞠广大也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自然操纵不了局面,他不知道大家还会说些什么,但从大家已说出的话中,他悟

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上了刘大头的当,黑牡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这是他最最害怕的局面,他因为证实了这样的局面,而一时

间无话可说。亲戚们并不想让他说什么话,只在后来离开鞠家时,提出一致的要求,要鞠广大跟过去把黑牡丹领回来。说起来这不是什么要求

,而是一个台阶,是鞠广大铺给吕家亲族的一个台阶,也是吕家亲族铺给鞠广大的一个台阶。鞠广大站在门槛边,迟疑了好半天,脸都紫了,

直看着一帮人的背影转出了院子,才上了门闩,关了门口的门,朝街西走去。

黄昏时分,鞠广大把黑牡丹接了回来。他们回来,自然不是步行,而是坐着一辆轿车,是刘大头从乡政府调来的一辆轿车。街上聚满了看光景

的人,大家一边看,一边耳语,一个说,鞠广大才倒了霉。另一个说,有钱难买愿意,谁叫他愿意。鞠广大下车进家,就开始拿草生火,动作

的麻利,好像痛下决心要将黑牡丹侍候到底。黑牡丹进门,连火也不烧了,只拿一条抹布在炕沿上蹭,对锅灶上的事不闻不问,好像守定一个

信念,坚决要鞠广大侍候到底。

做好饭,鞠广大没有马上盛上桌子,他擦了擦手,急匆匆来到偏厦,在里边找起了东西。偏厦搁放的东西,早在除旧换新时就变了顺序,挪了

位置,但他就是不甘心,拿着手电筒,一遍一遍翻,一会儿把东西挪上边,一会儿又把东西挪下边,终于,还是没有翻到。这时,鞠广大明白

,他要找的东西已经被吕家帮忙的人扔掉了,他们是想彻底断了他跟从前的联系。这一来,鞠广大便有些不服气,更有了劲头,立即关了厦门

,走出院子,去了金水小卖店。

鞠广大要找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金香死后没烧完的香和纸,其实要想烧,没有烧不完的,无非是一把火。都因为他对金香有恨,便没有烧净。

鞠广大在金水小卖店拿了香和纸,毫不迟疑就奔了锣锅腰后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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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小说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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