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5)

民 工(5)

鞠广大呆立片刻之后,立即大叫起来:你凭什么剥削俺们凭什么——然而,鞠广大的叫声只在心里,他的声音在他喉口蹿动了一下又被他咽了

回去,因为从欧亮的目光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可怜,看到了他和他儿子、他儿子和他,多么像的一对!在回程路中升腾的力气突然地溃

散开来,鞠广大目光黯淡,他慢慢转过身,吞下口中唾沫推开屋门。他在推开办公室屋门时,终于喊出一声。然而,他喊的不是欧亮,而是鞠

福生,他说:“鞠福生你给我滚!”

工地上没有一丝风,空气仿佛在照射时洒了一层胶,黏腻无比。鞠广大的裤裆和大腿之间黏糊糊的,后背上的衣衫很快湿成一片。鞠广大迈着

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重重踩在自己影子里,他的鞋帮翻翘着,恍如两只燕子的翅膀,在挪动中一跳一跳。鞠广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自

己的脚步。影子和鞋在一起,影子和脚步在一起,影子和地上的沙石在一起,影子在沙石上的滚动犹如一只球在工地上滚动。这时,当鞠广大

发现自己仿佛一只滚动在工地上的球,眼睛突然瞪大:他就是一只滚动在沙石上的球,工头踢他,工长踢他,儿子踢他,日子和季节踢他,灾

难和祸事也要踢他,一只球马上就要滚出工地,这就是他鞠广大的命运!

工地在两只肥脚趿拉趿拉的移动中一点点退出视线。在工区门口,鞠广大突然停了下来。见父亲停下,鞠福生心里有些慌乱,他不知道父亲想

干什么,是改变了主意,欲回去要钱,还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工地,还是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揍他一顿。鞠福生一边走着,一边抬眼去看父亲,他

已做好充分准备,若打他,绝不躲闪,任他打个够,妈都死了,被打一下又算什么。可是父亲停下来,一直没有回头,好像他的脚下有磁石将

他吸住。这时,鞠福生突然明白,父亲是不愿意自己跟在他的后边。于是,他三步并成两步越过父亲,走到父亲前边。?穴见插图262页?雪

其实,不想让儿子重蹈自己覆辙,是鞠广大多年以前的愿望。那时候他刚刚结婚,那也是一个夏天,他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就困乏得

受不住,跳进一眼枯井睡了起来。谁知,井里边太安静太舒适,他一睡就是大半天,牛在外边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他丝毫不知。当他从白

日梦中醒来,往外边爬,刘大头的女人已趴在井口,冲他破口大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你

生个儿子在外我看看!”在歇马山庄,为牲口偷吃庄稼吵架是常事,可是偏偏鞠广大的爷爷是村里有名的懒鬼,一年到头只要把种子下进地里

就再也不管,一天到晚趿一双破鞋,手拿一只竹板,走门串户讲书说古混饭吃,而他的爷爷又没读一年书,讲的书说的古都是道听途说的瞎话

,说的遍数多了,村人不爱听,就一见人影老早关门,成了人见人躲的灾星。到了鞠广大的父亲,没拿竹板混饭,却也不是个肯下力的好庄稼

人,干集体那阵儿,动辄就以身体不好的理由请假旷工,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好,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乡下人那样坚持过,一年下来挣的工分口粮

都拿不回家。到了鞠广大,他对前辈好逸恶劳的恶习深恶痛绝,决心一定从自身做起改变门风,他的努力在二十一岁那年初见成效,在乡养殖

场干瓦匠活儿时,一个好多小青年都眼红、从吉林来做饭的漂亮女子相中了他,一缕红光飘起在自家门口已是实实在在,祖上的事也就覆盖在

伤疤下的嫩肉似的,再也看不见摸不着……刘大头女人揭了他的伤疤,又在伤疤上泼了污水,鞠广大牙根咬得吱吱响。恰好,鞠广大在那一年

生了儿子,恰好,儿子满周岁抓周那天,在簸箕里爬来爬去爬了半天,眼看就要伸手抓住一块石头时,突然转向一支笔。这突如其来的一转别

提鞠广大有多高兴,他抱起儿子在头上扔一高又一高。就是这个时候——儿子往天上蹿去的时候,鞠广大看到,一个念头正往他的心上砸来:

认穷,也要把儿子供出去!儿子一天天大了,上学、读书,儿子确实像他希望的那样,知道用功,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走进家门,都会看到

他在西屋看书的身影。为了让儿子学好,无论时令多紧活路多忙,他从不支使儿子干活。可是,初中毕业,他的儿子竟以三十四分的差距没考

上高中。鞠广大要供儿子上大学,儿子却连一个高中都没考上。就像赌博的人越输越想赌,鞠广大不得不为他的宣言付出代价,把多年做民工

的积累全部拿出,送儿子上自费高中。这个决定让他很悲壮也很英雄,村里人见他时眼睛全竖了起来,好像他鞠广大头上长出了犄角。抻断腰

筋供完三年高中,高考发榜那天,他现从盖州的一个建筑工地赶回来,在家里候着。表针的每一次走动,在他心上都重若千斤,表针的每一次

走动,都让他看到刘大头女人的预言粉成碎末。终于,儿子回来了,儿子轻手轻脚回来了,儿子一进家门,小脸就黄了,一身鬼魅附体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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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小说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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