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7)

民 工(7)

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车会蛇一样嗖的一声钻出来。他在城里打工十几年,他最知道城里车的无情,它们说不来归不来,说来嗖的一声就来了,

而只要一来,人就没命地往上挤。鞠广大最怕挤车,他一挤车膝盖就发抖,心里就有一股无名火蹿到头顶。就恨不能将所有挤车人踩到脚底。

有一年靠到年根儿,他们终于要来点儿钱急着回家,在一个叫青泥洼桥的车站等车,他们把行李坐在身下耐心等待,可车来后,等他们站起背

好行李,车前已经挤满了人。那些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把他们几个民工愣是排挤在外。等下一辆车来,他们不敢坐着等了,他们

站着,他们背着行李,像整装待发的士兵一样,也一个贴着一个,不留一点缝隙,可是下一辆车来到之后,那些轻装上阵的城市人,顺着车体

,一下子就钻到他们前边。他们泥鳅一样从民工们身边穿过去,冲乱了民工队伍,还直朝民工翻白眼儿:也不看着点,看把身子蹭的!分明是

他们蹭了民工,却赖民工蹭了他们,鞠广大一下子就火了,妈的还反了!他使出浑身力气,左冲右突向车上拼命,他不管是穿着浅装的娇小姐

,还是腿脚不好使的胖太太,一律不管。因为用力太重、太冲,车下挤车的人被他撞倒一片。他撞倒了别人,终于上了车,可是刚刚上车,就

被司机和车上乘客揪住,三拳两脚将他打翻在地。他们打倒他,不给还手机会,又把他的行李从窗口扔了出去。行李,是命根子,一年的血汗

钱都在里边,本是没有丝毫力气的鞠广大,见行李被扔出,狂吼了一声:啊——他本是要大骂一句,可是为了能够顺利地从车上爬出去,他忍

了。因为忍了,他膝盖一直不停地抖;因为忍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敢看挤车的场面。

不管鞠广大敢不敢看,车在该来时还是来了。虽然等得太久,但鞠广大没有向前迈步,颤抖的膝盖告诉他,别急,千万别急,急反而吃不了热

馒头。显然鞠福生不了解父亲的经验和经验里的疼,车还没停,就冲到了车门跟前,朝父亲喊:“俺给了车票。”还好,因为是正午,等车的

人并不算多,因为是夏天,等车的人怕弄脏了身子,并不靠近鞠福生,他们很谦让,他们谦让的样子好像鞠福生是贵宾。正午和夏天使鞠福生

有了好的运气,正午和夏天使儿子的经验区别了老子的经验,使儿子在坐车的经验里,没有了疼。可是上车之后,情形便有些不一样了,鞠福

生上了车,背着行李径直朝前走。有经验的民工,只要一踏上车厢,就把行李顺到膝下,在膝前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因为行李在后不长眼睛,

总有碰到别人的危险。车厢里立即有人发话:把行李放下。鞠福生知道这声音是冲自己来的,可是就在他要把行李放下时,他看到车尾部有一

个空座。他太累太饿了,他从自己的累和饿里,了解到父亲也太累太饿了,他要为父亲占个座,他于是不管不顾向后座冲去。刺——一个女人

的上衣被鞠福生蹭住,一个尖锐而细致的嗓音蓦地裂帛一样爆发出来:抢命啊你!也太不讲究了,看给我蹭的?鞠福生知道惹了祸,慢慢回转

头,这一转头却不要紧,已经从女人肩上蹭过去的行李又蹭了回来,撕开的布帛转而变成一只瓶掉在地上,碎片扎耳的声音令鞠福生心脏猛地

一跳:你这臭民工,干什么你,你什么玩意儿。鞠福生傻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甚至再也不敢转身,只能树桩一样侧愣在那儿

在脾气这一点上,鞠福生还是与老子有所不同,鞠福生只要认错,还是能忍的,他在忍时,膝盖一点也不发抖。可是鞠广大膝盖抖了,他听见

两只膝盖打颤的声音,听见了牙齿互相磨砺的声音,他把脚抬起来,踩住膝下的行李,狠狠往里揉,直到一只脚砰一声掉进塑料布里。

不管怎样,忍还是一剂稳定时局的良药,瓷瓶在一次性碎掉之后,因为没有像鞠广大的行李那样被揉到脚下,汽车里一点点变得寂静无声了。

鞠广大站在汽车前门和后门之间的过道上,手紧紧握住扶手,生怕一不小心倾到前边或仰到后边,并且腰身挺直,尽量保持一条直线。鞠福生

一直侧愣在那儿,不敢动,好像一动就会有什么东西爆炸。这个样子很可怜也很尴尬,他身后一个穿T恤的老人拽了拽他,示意让他勇敢地走

到后边的座位上,但他没动。为了减轻自己可怜和尴尬的程度,他把眼睛探到窗外,他痴迷地向窗外看着,做出被什么景色迷住的样子。其实

窗外没有什么景色,全是他妈的一幢幢楼房,高的矮的长的短的,凹进去凸出来的,他不知道这些挤石子儿一样挤在一起的楼房有什么好,让

那里边走出来的人那么得意洋洋不可一世。有一回,工地上水泥养生,停工一天,他和吉林的李三顺702车站往前走,他们也是他妈的贱,

越过烧烤店、饭店、理发店,打量一个个大人物似的,每走到一家门头门口,都停下来,往后退两步,上上下下端量那些楼房的形状,念着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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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的小说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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