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她虽是知府夫妇的义女,但毕竟不是亲生女儿,他们觉得她能被墨之应看上是她的福分,遂作主替她答应了。
她一直寻不到尚纶的下落,以为他早已死在那场洪灾里,最後只能死心,跟着墨之应回到京城,成了他第六房妾室。
但就在她嫁给墨之应两年後,那年的夏天特别酷热,她跟着墨老夫人到墨家的别庄避暑,有一日,墨老夫人身子不适,管事请来大夫诊治。
不想来的大夫竟是尚纶。
由於她已经嫁人了,两人并未当场相认,之後两人私下相见,她才知晓他那时被洪水冲到溪流下游,昏迷数日醒来,因身受重伤又断了腿,无法赶回村子里,只好托人送信回去给她和尚老爷子,不想那送信的人回来告诉他,尚老爷子已逝,而她则是失踪了。
「……他伤癒後四处打听我的消息,最後终於找到我义父义母那里,却听闻我已嫁进墨府为妾。他为了见我一面,一路行医赚盘缠,好不容易来到京城,在墨府外徘徊,最後为了不让我为难,他黯然离开京城,到庄子附近的一处村子里住下。」
墨清暖看着娘亲在提起这段往事时,表情时悲时喜,时甜时苦,她从没见过娘亲这般模样,心里酸楚,不知该怎麽安慰娘亲,毕竟她此时也感到五味杂陈,既惊诧又惶恐。
「当年我一心一意想嫁给尚纶为妻,奈何天意弄人,在我们成亲前夕竟降下灾难,生生拆散我们,再相见时我成了别人的妾,是我辜负了他。可我没办法忘了他,我们私下里又再见了几次面,情难自禁……後来怀了你……」说到这里,孔静拿着手绢掩着脸,悲伤的低泣。
她在怀孕初期便知晓自己有了尚纶的孩子,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遂私下里买通大夫,将她的孕期往後延了一个月,而後生下女儿时又佯称早产,藉此瞒过了墨家。
听完,墨清暖终於明白为何她娘这些年来让她处处收敛退让,全是因为她不是墨家人,没有资格享有墨家的一切。
知晓自己的身世後,她涩然问:「那我爹他人现在在哪儿?」
孔静抱着那只匣子潸然泪下,「他知道我怀了他的孩子後,曾想带我走,但墨府家大业大,我若就这样跟着他走,墨府绝饶不了我们。为了我、为了孩子,他留下我,投军去当军医了。三年後,有人将他的遗物送来给我。」
甫得知亲生父亲是谁,紧接着又听闻他的死讯,墨清暖震惊的张着嘴,迟迟出不了声。
不舍的摸着那匣子片刻,孔静将木匣子递给女儿,「这是你亲爹留给你的遗物。」
「这是什麽?」
「是尚家的族谱。这件事我原本想等你出嫁时再告诉你的……记得,这个秘密你得永远藏在心里,往後谁也别说。」孔静紧握住女儿的手,「是娘对不起你,但能为尚家留下你这点骨血,娘不後悔。」
墨清暖怔怔的望着娘亲,想说什麽,却艰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五月初四花灯节这晚,京城沿着最热闹的罗雀大街,一直到杨花江畔,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满城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墨府还未出阁的几个姑娘们,在家仆和丫鬟们的簇拥保护下,出府赏花灯。
原本墨清暖不想来,但墨清荷硬是拉着她出门。
「我姊半年後就要嫁了,这是她出阁前最後一次与咱们一块赏花灯,你不陪她吗?」
被墨清荷这麽一说,想到五姊墨清兰年底就要出嫁,而她们姊妹俩一向待自己不错,心情沉郁的墨清暖也不好再拒绝,默默的跟着一块出门。
兴高采烈的墨清菊与墨清雅走在最前面,墨清荷姊妹走在中间,意兴阑珊的墨清暖走在最後。
昨日知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後,她一直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她竟然不是墨家的人?!那个她叫了十六年的爹,居然不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茫然的望着前方的花灯,不知究竟该怪谁、该怨谁?是要怪老天爷太残忍,竟在爹娘成亲前发大水,活活拆散一对有情人?还是该怨她叫了十几年爹的那个男人,不该看上她娘,将她带到京城?抑或是该怪她真正的父亲不该太痴心,竟一路追到了京城来?
她一路走一路想,直到冷不防撞着人才回神,耳旁却传来轻佻的笑骂声——
「哟,姑娘,你这是想对本世子投怀送抱呀!」
墨清暖瞥了眼被她撞上的那名男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张略显圆润的脸带着一抹邪气,身着锦袍,前呼後拥的。
由於错在自己,她垂眸歛目,赶紧道歉,「对不住,公子,我没留神,不小心撞着了你。」她接着抬目一望,这才发现自己与墨清荷她们走散了,跟在身边的两个丫鬟也不知去了哪儿。
那男子不想作罢,挑眉斜睨着她,「撞着本世子,一句对不住就想算了吗?」
没想到对方会不依不饶,她蹙眉反问道:「那你想怎麽样?」
她已经够烦闷难安,还被这样纠缠,不免有些不快。
那男子身旁几名同伴开始起哄——
「这还不简单,姑娘你撞着人,不如以身相许来赔罪?」
另一人接腔道:「以身相许?管同,世子是何等身分,以身相许岂不是便宜她了?」
「季叔安,那依你说该怎麽办?」
「依我说,就罚她侍寝三天,若世子满意,再让她留下。」
江长祥上下打量了墨清暖几眼,见她额上虽覆着浏海,遮去一部分的眼睛,但模样瞧着还算白嫩清秀,勾着嘴笑得恣意,「本世子就大发慈悲带你回去宠幸一晚,要是满意呢,就让你留下,不满意就撵你出去。」说着,他示意随从上前将她先带回府里去,等他回去後再享用。
身为皇亲贵戚,他在这京城里素来为所欲为,当街带走个姑娘也浑不当回事儿。
墨清暖吓了一跳,没料到这几人真要当街强行掳走她,她挣扎着叫道:「这是天子脚下,你们当街强抢民女,眼里没有王法吗?」
「王法?你知不知道你撞到的这人是谁?他可是堂堂庆王世子,世子能看上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要是服侍得他满意了,你就能待在王府里享受荣华富贵。」管同轻蔑的笑道。
这几人见她只身一人,身边也没仆从相随,身上的衣饰又一般,只拿她当普通的百姓看待。
墨清暖气恼他们的蛮横行径,正要说出自己是墨家九小姐时,旁边一名一直默不出声、身着银灰色锦袍的男子开口了——
「长祥,让人放了她。」
「容央,是这丫头自个儿朝我投怀送抱的,我不过是给她个机会。」江长祥有些不满的道。
夜容央虽只是敬忠侯的次子,身分远不及他尊贵,但夜容央可是皇上面前的宠臣,即使是贵为庆王世子的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整个京城里,除了皇上,夜容央纵使对着其他王公贵族也从没客气过。不过即使这些人告到皇上那儿,皇上也从未罚过他,连责骂他一句都不曾,也不知皇上为何就这麽宠信他。
夜容央冷哼了声,嘲讽道:「她眼睛又没瞎,真要投怀送抱,也该是往我怀里投,怎麽会往你那儿投?不过是没长眼撞着你罢了,还不放人。」他说最後一句话时,俊美的脸上已有些不耐烦。
夜容央一开口,原先跟着调戏墨清暖的管同与季叔安等人都不敢再帮腔,缩在一旁,就怕不小心招惹了他。
京里的人都知道夜容央喜怒无常,脾气阴晴不定,却深得皇上宠爱,什麽人的面子都敢下。
七年前,才十六岁的夜容央不知怎地竟暴起打折了皇上三皇叔的一条腿,三皇叔闹到皇上跟前,要求皇上重罚他,结果皇上却只是将夜容央叫去,问明原由後责骂他几句,此事便不了了之。
他连皇上的皇叔都敢打,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在他面前又算得了什麽?
江长祥见他面露不耐之色,也不敢再说什麽,让随从将人给放了。
墨清暖朝夜容央福了个身,道了声谢之後快步离去,不敢再多留。
她一路走到杨花江畔,默然看着一盏盏巴掌大小的莲灯,载着主人的祈愿被投放进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