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未必使用刀剑(7)
没想到张柏林并没听出这是一句玩笑话,大声嚷嚷:“行啊行啊行啊!真的,我看这事行……北京的一个厅局级干部来崤阳县应聘,这会有多大的新闻效应?你看我能不能把这件事向牛鸿运县长汇报?”
“你汇报吧!”
又说了些别的,无非是中学同学的状况之类。金超非常怀念那个已经远离了他的生活的集体,想回到他们中间去,无忧无虑地做一次孩子。张柏林告诉他,他们班最有才华的一位同学给省上的一家杂志当编辑,上个月到山区采访的时候,吉普车翻到五十多米深的沟里,摔死了。
金超唏嘘不已,问:“他是文学杂志的编辑,采的什么访啊?”
“你还不知道?现在会写一点儿东西的人,都在写报告文学,这样可以挣钱嘛!你说划来划不来?这可真是应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句话了。哎,一直没说说,你那里怎么样?邱小康没想着把你再动动?”
金超一下子坠回到现实里,随口说:“动他妈啦个屁!”
他本想诉说一下他最近遭遇的事情,又怕张柏林轻看了他,就忍住没说。
“北京水太深,柏林。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弄……”
“该咋弄咋弄!”张柏林一直认为金超太老实,不会用权。“权力在你手里全糟蹋了!有多少事可做,你尔格反倒不知道该咋弄了?!我跟你说金超,论本事,我比不过你,但是,在社会上蹚了十几年浑水,咱也大致知道社会是怎么回事了……人就是不能太本分,你知道不?不能太本分,太本分了猪狗都不理你!”
“你说的对。”
“哎!”听到金超的夸奖,张柏林很得意,“你早就该听我的话!你看你现在,名义上当个局级干部,房子房子住得不咋样,车子没车子,连老婆也跟上别的人跑了。说钱哩,我不怕你不爱听,你有啥钱?别看你们北京花花绿绿———我跟你说上一句体己的话:你在这上面未必比我这个科级干部滋润……所以我说权力都让你给糟蹋了。这世界上的事情,一定想开一些,你想想,那些有权有势的人,随便一折腾,几个亿就到手了,我们这样的人,为自己弄几个养家口的小钱,就不应当?就犯了天条了?我跟你说,什么是位置?位置就是上级发下来的一页纸,说不定什么时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了……所以你不能太看重它,关键是在你还有这页纸的时候,赶紧为自己做些事情。你可能会说了,张柏林这个人不咋地,这是在唆使我犯错误哩……好我的金超哩!你醒醒,你看看周遭的人是咋样活人的!你看看那些权力比咱们大的人是咋样弄权和弄钱的……”
“唉!”金超叹道,“你说的对着哩!”
他想到了吴运韬的话,想到了邱小康。几天来萦绕在他脑际的那种虚无幻灭的感觉,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根源。
一种意念,像电光一样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急遽地闪了一下:既然整个社会都不能为一个人负起责任,我又有什么必要对你承担责任呢?
这种意念的出现,实际上是以昨天晚上在床上的思索为基础的。这个善良的年轻人尽管为自己找到了变坏的理由,但是要真正坏起来,他发现又不是那样容易,尤其是在吴运韬的问题上。昨天晚上就是这样,想到和吴运韬的多年相处,一种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的感情始终氤氲在他的心里,他强迫自己:你不能怪吴运韬不关照你,不用吴运韬做任何解释,你都应当相信吴运韬肯定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对吴运韬父亲一般的感情不应当出现任何变化……但是,无可否认的是,这种感情当中的理性成分增强了:吴运韬有吴运韬的处境,吴运韬有他自己的目标,当这一切和你的存在发生矛盾与冲突的时候,你还有你吗?
还没有变坏的金超的这种认识,实际上差不多已经极为接近事实了。
“所以,”金超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不变的友谊,有的只是利益。”
虽然吴运韬最终没有对他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金超不难推断发生的一定是让吴运韬万分为难的事情,否则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金超也曾经短暂地想过:吴运韬把这一切都推到邱小康身上,推到廖济舟身上,推到梁峥嵘身上,其实正是在掩饰他的那种选择。这么多年来,吴运韬不是一直在炫耀他在Z部举足轻重的力量吗?在他感觉最好的时候,他曾经明白无误地告诉金超:在这个地盘上,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现在,他竟然虚弱到对事情完全失去影响力的程度,这可信吗?
金超冷笑了一下。
他必须在一种新的境况下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东方印刷厂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影响,但那是生产经营单位,收入很高,看看金文翔的小洋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吴运韬暗示给他的也正是这一点。
金超,这个在主持工作期间连出租车票都不在东方文化出版中心报销的人,金钱和财富的观念突然被唤醒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坐标。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坐标同样让人感到充实,感到生活充满了诗意,感到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冲动。他身体力行,马上整理了分散在抽屉里、书本里从来没打算报销的各种票据,决定在解职文件没有最后宣布之前报销。他算了一下,有六千四百多元。这是父亲带着弟弟金耀风里雨里披星戴月劳作两年才能得到的报酬……这种算计,多多少少稍稍减轻了一些孤寂无助的感觉。他闻到了现实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