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三十章(4)
张忠良:“素芬,我来看看你。”素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还不打算回家吗?”张忠良:“我想回家,但我一时还回不了。素芬,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你一定要谅解我。那天你在酒会上出现,把我弄得措手不及,晕头转向。我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能对你怎么样呢?我只能这个样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我心里真正惦记的还是你,真正喜欢的也是你,我只是……只是身不由己罢了,真的是身不由己。”素芬:“难道……有谁不让你回来吗?”张忠良:“是的,有人不让我回来,也有人巴不得我回来,把我一脚踢到原来的老路上。你说我能把这几年的努力化作泡影,前功尽弃吗?素芬,你一定要晓得,我这全是为了你,为了抗儿,为了这个家呀!我来就是想恳求你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把大兴公司董事长的位子坐稳了,到那时,我就把你和抗儿,还有妈,都接出这里的贫民窟,过像模像样的好日子。素芬,你能给我时间吗?”泪珠从素芬眼中滴落下来,她伤心地低语:“这么说,你还是不想回来?”张忠良:“我想回来,但不是现在。素芬,你放心,我终究是要回来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只是权宜之计。因为只有你、抗儿、妈和我,我们四位一体,是永远不可分割的。素芬,你不知道我这样做有多难,有多累,但我是男人,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男人的表面怎么样你不要当真,男人心里是有一本账的,只有在这本账上,才会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他的内心情感。素芬,你明白我的话吗?”素芬抹了把泪,摇摇头,哭出声音来。那茫然而凄惨的嘤泣之声和着夜上海的蒙蒙烟雨柔柔地飘散。
久违的真情唤起张忠良的良知,令他禁不住一起哭起来。他张开双臂搂住素芬,两人相拥大哭。一直哭到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两人才松开。但松开了又怎么办呢?素芬六神无主地抹着泪,低头等在那里。
不想张忠良开口说:“我想看看妈。”素芬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行。”张忠良:“为什么?”素芬:“妈还不知道你回来,我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张忠良:“我听三少爷说,妈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你让我去看看她,我不说话,她不会知道的。再说,我也想看看抗儿,我们的亲骨肉。他是我们的亲骨肉对吗?”说时,泪珠扑簌簌滚下来。素芬差点又要大声哭出来。张忠良:“素芬,带我去好吗?”素芬嗓音嘶哑了:“你千万不能出声……”张忠良点点头,带着哭音答应道:“嗯……”
各家的灯都已熄了,弄堂里黑咕隆咚一片。素芬引领着张忠良穿堂过屋,走上楼梯。那楼梯,一步步地走,仿佛攀越高山,步履维艰;那过道,轻轻地往里进,似有无限的深度,总也走不完。夫妇俩的目光偶尔一瞥,却是一路无话。
伸手不见五指。吱呀一声响,门开处,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哧的一声,黑暗中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煤油灯。只见张母端坐于桌前,失明的双眼对着进来的两人。张忠良一惊险些叫出声来,被素芬捂住嘴巴。素芬:“妈,你还没有睡啊?”张母:“你出去送衣服,去了那么久不回来,我怎么放心得下?”素芬:“啊,有几户人不在家,我等了一会儿。”张母:“外边的雨下得很大吧?你怎么不带把雨伞?”素芬:“还好,是蒙蒙细雨。”张母:“你怎么呆在那里不动?快把身上的雨水擦一擦。”挡在张忠良前面的素芬极力想要自然起来:“哦,我擦。”她走过去拿了块抹布,周身上下擦起来。
张忠良轻轻上前,走到母亲面前,仔细打量她,伸出手想去亲近却又不敢,内心的激动令他的嘴唇微微战栗,他张开嘴,无声地喊了一声“妈”,眼睛顷刻就红了。素芬紧张地望着张忠良,生怕被婆婆发现。张母似乎感觉到了面前的异动:“素芬,素芬?”素芬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哎,妈,我在。”张母:“你人在我面前,声音怎么在另一边?”素芬急忙走过来:“妈,我就在这里。”张母站起,冷不防伸出手来,往前撩了一把,险些撩到张忠良的身子。
素芬抓住她的手:“妈,你想做什么?”张母:“我怎么觉得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素芬:“妈,怎么会呢?屋里没有别人。”“哦,我老糊涂了。”张母扶着桌子走过来,“我总觉得有一股忠良的气味。我真是老糊涂了……”“妈,你不是糊涂,你是天天想忠良,想出病来了。”素芬说时,用哀怨的目光望了一眼丈夫,这显然是说给丈夫听的。张忠良满脸愧疚地站在黑暗里。
张母:“嗨,忠良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晓得。我要见不到他,死也瞑不了目啊!”她一边说,一边往张忠良那里走。后者急忙让开来,碰到靠在墙边的一个铁桶,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张忠良和素芬的心顿时拎了起来,紧张得心别别跳。张母愣在那里问道:“谁碰的铁桶?”素芬:“妈,是我碰的。”张母:“不对,桶在我前面,你在我后边,你怎么碰得到呢?”素芬:“妈,是我碰的。”张母厉声道:“素芬,你别骗我!我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的耳朵灵着呢,你瞒不了我,屋里肯定有人。”素芬急了:“妈,今天你是怎么了?”张母火了:“问你自己!”说完,挥舞着双手,在屋子里到处乱摸。张忠良逃避着。张母摸到东,他就逃到西,张母摸到西,他就逃到东,母子俩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