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三十章(5)
素芬在一边急道:“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嘛?”张母被矮凳绊了一下,人向前面扑去……张忠良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住,却又迅速松了手。张母慢慢转过身来,面色冰冷,问道:“素芬,刚才是你的手吗?”素芬:“是……是的,妈。你别这样,会摔倒的……”张母猛地拍了一记桌子,生气地喝道:“素芬!你不会把野汉子带回家吧?”素芬委屈得流出了眼泪,禁不住喊道:“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我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不要脸的事情?这六年来,我天天在你身边,你什么时候听到看到我有这种事情?妈,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这个世上还有谁能相信我呢?我是这种人吗?我要是这种人,早就带着抗儿离开你了。别人会不会娶我我不敢说,至少三少爷和福兰克先生会娶我,这你不是不知道。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改嫁吗?因为忠良还活着,我在等他回来,我会等到死的!”她扑倒在桌子上,失声恸哭,哭得身子剧烈颤动。张忠良听着这一切,眼泪禁不止也簌簌地流了下来,面色大动,泪如涌泉。张母泪湿衣襟,颤巍巍上前,摸着媳妇的头,为她抹泪:“别哭……素芬你别哭,妈错了,妈不该这么说你。妈不是有意的,妈是想忠良想昏了头。妈知道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好媳妇,我们张家能把你这样的儿媳妇讨回家,是我们张家祖上得力,老天有眼啊!”最后这几句话,她是带着哭声喊出来的,喊得这破棚屋都震动起来。婆媳二人哭得昏天黑地。
哭着哭着,素芬想起还有忠良的存在,倏地站起来:“妈,别哭了,抗儿会被吵醒的。你该睡了,上床睡去吧。”她把张母扶到床上,欲为她宽衣。张母:“我自己来,你去看看抗儿。”素芬应声离开她,走过来推推丈夫,拉他来到抗儿床前。张忠良坐在床沿看着儿子,这是他们分别六年来,三个人第一次走得那么近。他左看右看,心中翻江倒海,愧疚、不舍、后悔、自责的千头万绪涌了上来。就在这时,抗儿突然睁开惺忪的眼睛,蒙蒙眬眬地望着素芬和似曾相识的父亲。素芬急忙用手蒙住他的双眼:“快睡,妈也要睡了。”抗儿闭上眼睛,翻身睡去。素芬以不可名状的目光看一眼丈夫,默默起身走到门口,将木门打开,一边说:“妈,我心里闷得慌,想到外面透透气,顺便看看有没有小馄饨,想去吃一碗。”张母已经躺下应声道:“去吧,别忘了撑雨伞。”
烟雨如雾恍如世人心中万般心绪,朦胧缭罩在天地间。素芬撑开雨伞,和张忠良一起往里弄口走。后者接过她手中的雨伞,为她撑着。两人心事重重,默默地前行。
到了弄口,张忠良停下来:“好了,你回去吧。”素芬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他,说:“丽珍小姐找过我。”“是吗?”张忠良幽幽地应着,“她怎么说?”素芬:“她要我把你让给她。”张忠良:“你怎么说?”素芬:“我说了没有用。”张忠良:“我也说不好。”素芬:“你会娶她的,是吗?”张忠良的目光逃遁开去,敷衍道:“我不知道,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素芬:“那你怎么还说……你终究是要回来的?”张忠良:“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素芬:“但你做不到是吗?”张忠良:“走一步算一步吧。你要是不想再等我,可以嫁给三少爷,还有你说的那位福兰克先生。”素芬:“我已经等到现在了,再等些日子也无妨。”张忠良:“你不该这么等我的。”素芬:“我知道,我太死心眼了。”张忠良:“我知道,我也太死心眼。也许,退一步会海阔天空,但我不能退,我要和他们斗到底,我已经胜利在望了。”素芬:“忠良,你已经走得太远了,再远,你就回不来了。”张忠良:“为什么要回来呢?人是不能往回走的。我要奋勇前进,让那些曾经剥夺我的人,被我剥夺;让那些曾经压迫我的人,被我压迫。到那时,上海就是我的上海,天下就是我的天下。素芬,你等着看好了,我张忠良就是这样有出息的人!”
他把雨伞交到素芬手中,一字字地说:“我会想着你的。”说完,忍着泪转身冲进雨里,大踏步离去。素芬失魂落魄地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浮起悲观和不祥的神色,她就这样看着,久久不能离去……
回到家中,素芬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抗儿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看着母亲唤:“妈……”素芬的思绪被打断,侧脸望着抗儿:“你怎么又醒了?”抗儿:“妈,我刚才梦见爸爸了。”素芬:“是吗?爸爸长什么样?爸爸和你说话了吗?”抗儿:“爸爸好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和妈妈一起站在床前,什么话都不说,瞪着眼睛看我。”素芬:“你真的梦见了?”抗儿:“真的,我不骗你。”素芬:“妈相信你的话,快睡吧。”
蓦地,她的目光被桌面上的东西所吸引,定睛一看,那是一刀钞票。她匆忙下床收起钞票,藏到床垫下,想想不妥,又藏到碗橱顶,还是觉得不合适,又把它藏在镜框后,这才安心上床,轻轻躺下来。抗儿忽然翻过身来问:“妈,爸爸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素芬:“你怎么还不睡?”抗儿:“妈,你告诉我嘛!”素芬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天花板:“谁知道呢?怕是永远回不来了……”
窗外,雨淅淅沥沥……
素芬坐在矮凳上,失神地洗着木盆里的衣服,动作迟钝而机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