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一章(4)
吴家祺大概没有完全听懂,不明所以地与紫纶对了个目光。
酒过三巡。紫纶醉态毕显,还在倒酒,端起盅子来说:“老爷难得和家人共餐,容我敬你三杯。”大少爷担起心来:“七妈……”紫纶:“我敬你父亲,要你插什么嘴?”吴老太爷口气和缓:“让紫纶喝吧,她也是难得喝酒。”紫纶一笑:“还是老爷善解人意。要说难得,难得的事情多着呢,不说也罢。”她连倒连喝了三杯酒,醉得扑倒在台面上。
胡管家吩咐用人:“七奶奶喝多了,快扶她下去。”不想紫纶倏然起身,咆哮道:“谁说我喝多了?我才喝了一点点,要我喝醉,早着呢。喝!谁和我把盏对酒?”
她把醉眼对向吴家祺。一桌人个个张皇着脸。吴家祺端起杯子:“七妈,容三儿敬你一杯。”紫纶:“我不是说了吗?叫我紫纶就可以了。”吴家祺为难地看看大家:“我大……大哥、二哥都这么叫你,我怎么可以……”紫纶:“你大哥二哥是定了型的人,改不过来了。你不一样,刚从日本回来,应该给吴家带些新风鲜气进来才是。”吴家祺:“七妈所言,我十分赞同……”紫纶纠正道:“叫我紫纶。”吴家祺:“七妈……”紫纶把酒杯一扔:“叫我紫纶!”吴家祺惶然不知所措,看一眼父亲。
吴老太爷站起来:“我累了,先走一步,你们慢用。”
“老太爷走好。”胡管家起身扶了他,往后面走去。大奶奶乘机道:“都吃饱了吧?饱了就散席。”众人附和着起身离席。吴家祺欲走,被紫纶按住。
旁桌上的五奶奶凑近六奶奶,撇撇嘴说:“老爷这么宠爱她,她还这么不知趣,大庭广众装疯卖傻。”六奶奶不屑地:“给老爷宠坏了才这样的,活该!”
紫纶一阵大笑,笑毕:“家祺,我看你带了把外国胡琴回来,想必你也是个抚琴弄弦的主儿,与我倒是有些知音的意思。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吴家祺摇摇头。“我是戏子,唱得一嘴好昆曲。我这就清唱一曲给你听。”她颤巍巍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就唱《赵五娘》好么?”吴家祺点点头。紫纶唱道:“金刀盈盈明似雪,还照乌云映愁月,万苦千辛难说尽,一齐吩咐青丝发。”就唱了这四句,她便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弄得吴家祺手足无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胡管家走来,见状一惊:“哟,七奶奶怎么啦?”吴家祺:“她……她唱昆曲,唱着唱着就哭了……”管家恍然:“哦,想是喝多……不,不,想是她心里不大痛快,哭一阵就会好的。三少爷,老爷让你把忠良放出来。”
吴家祺看看紫纶,犹豫着是否应该离去……
胡管家打开了柴房的门锁。张忠良听到开门声,从草铺上坐起来。门一开,吴家祺便冲进来:“忠良!”张忠良扑上去,兴奋地叫起来:“三少爷!真是你啊?”吴家祺拥住他:“忠良,四年不见,你长结实了。”张忠良打量他:“那你呢?你好大的派头啊!”吴家祺难为情地笑笑:“走,到我房里去。”
深夜,一灯如豆。张忠良和吴家祺隔桌而坐,叙旧聊天。
吴家祺:“忠良,你想听我说些什么?”张忠良:“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和素芬私奔的事。”吴家祺:“婚姻大事,理应自己做主,父母不能包办,别人更不该插手。为爱私奔,是很浪漫的事,无可非议。”张忠良:“谢谢你这么说。嗳,日本国怎么样?”
吴家祺略作思忖:“嗯……还不错吧,随着历史的沧桑巨变,近代日本由于成功地进行了明治维新,就像彗星显世,一跃而成为亚洲惟一的资本主义强国。”
张忠良:“可惜的是,他刚刚开始强大起来,就开始欺负别的国家,还侵入我东三省,太霸道,太可恶了。”
吴家祺:“是啊,依我看,这对日本最终不会带来好处。”
张忠良换了话题,言语中带着向往:“外面的世界有趣得很,我真想走出去看一看,闯一闯。”“你怀念在上海读书的日子吗?”张忠良:“怎么不怀念?就是因为陪你去读书,我才看到枫桥以外的天地,那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吴家祺:“看来,你对做我父亲的跟班,还不甚满意是吗?”张忠良:“是的,不满意。我是不屑做什么跟班的,要做,就要做上海的大班。”吴家祺笑道:“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君子不能缺志向,丈夫不可少雄心,好!我欣赏。嗳,你还记得我们班里的同学吗?”张忠良:“当然记得。男的女的,全在我脑子里。”吴家祺:“印象最深的是谁?”张忠良:“当然是何文艳了。”“为什么?”“因为她美若天仙,因为她体面富有,她经常奚落你我是乡巴佬。可惜我做不了上海大班,否则我一定以牙还牙,好好奚落她一顿,让她知道乡下佬张忠良绝非等闲之辈。嗳,家祺,你回来打算做什么?”吴家祺:“还没想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素芬拎着四系壶走在镇街的石板路上,走着走着,冷不防又看到了三少爷。吴家祺站在前面的店铺门口,佯装看商品,目光与素芬相遇后,投来不好意思的微笑。“三少爷……”素芬进退两难,只得上前与他打了个招呼,一边低眉顺眼,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吴家祺的目光跟随着他,忘了应声。
吴宅厨房里,素芬站在其中一只大灶前,揭开巨大的锅盖,锅中腾起一股热气,弥漫开来。她小心地捧起四系壶,放入锅中,盖好盖。刚想离开,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素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