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直播
陆幼青《死亡日记》华艺出版社
遗忘也许比冷漠更残酷
陆幼青在网络媒体亮相时,医生说他的日子不多了。陆在拒绝治疗后决定,他将写100篇日记发表,在网络上。这消息给几乎所有受众一个巨大刺激——各路媒体快速跟踪,步步紧逼。不出半个月,广播电台、电视台、报纸、杂志、月刊、周刊、周报、日报、采访机、摄像机等等集合完毕,堵满陆家的客厅和凉台……。
全方位。多媒体。图文并茂。陆在有意无意间成为传媒宠儿。有张照片已经几乎成为陆的标准照:陆虚弱地躺着,端着一本《蚊子的遗书》在看。照片中最醒目的细节是他年幼女儿的照片放在一侧:天真无邪。公主一般笑着。到了CCTV东方时空白岩松采访,专辑间隔回放的,是陆尚健康时,欢乐幸福的家人录相……但这种以悲写乐以乐写悲倍增其哀乐的“技巧”,骨子里其实还是庸俗社会学?
大众,包括我在内,自然茫然无措同时也无可选择地被感动。看所有有关陆的照片或录相,残酷联想如同一篮子发好的豆芽菜那样横七竖八张牙舞爪:假使不幸终于来临,陆走了,他年幼的女儿仍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面对照相机闪光灯镜头话筒鲜花慰问语赞美眼泪手帕捐款和无数双陌生的双手?而且,同样残酷的是,在短暂的泪水被时尚之风吹干后,曾被煽动起来一切也便随之被遗忘——而事实上遗忘与冷漠一样残酷?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德国某电视台曾做过一次“死亡直播”。那次直播曾轰动一时。瘫痪两年的姑娘英格丽·费立克决定当众结束自己的生命(安乐死)——整整两年,她像一株植物一样地活着。直播当日,乱麻般布列成阵的摄像机镜头锁定英格丽·费立克的一举一动。沉默。现场死一般宁静。英格丽·费立克在家人的帮助下半卧在床上。她的身边放着一张茶几。两本书平躺在茶几上。书边放着一杯“氰化物”。长长的吸管,斜着插。
镜头凝固。看客的心凝固。面对镜头,英格丽·费立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杯中物。随后,头轻轻歪向枕头右下角。天人永隔。
如此镜头当然刺激当然轰动。收视率飘红。人心震颤。可其实更令人心惊魄颤的,是大众文化“嗜血成性”之癖。它让人明白,大众文化在欢喜艳舞高歌满城飞花的同时,同时也是“嗜血成性”。其胃口无所不包:要狂欢,要狂悲,要掌声,要眼泪,要**,要暴力……所有与七情六欲有关的一切,它都要——一个都不能少。
这样看,陆幼青在网站连载“死亡日记”,径直就是英格丽·费立克“死亡直播”的中国上海版。它是黑色选题。它百年不遇。它是吸引注意力的一张王牌。而同时,它也是大众文化暴虐成性嗜血成性的一个绝妙标本。面对如此,赞美或抨击,都不是我的意思。我更无权指责陆幼青。甚至连指责媒体或者大众文化都不是。我的意思无非是说,大众文化如此秉性,其实刚好映照出了人性的可叹可悲。
我甚至几乎就要在陆的日记连载网站留言。他“死亡日记”中回旋着的那种质朴旋律让我感慨丛生。但我没把眼泪或心动电邮给陆。因为我知道,在陆与传媒合作开演的这场苦肉秀中,我本人也是一员。我警惕着:随着这场苦肉秀一起潜入我们内心的,是鲜血和暴力。
如此判断由不难推断的结果引发而出:当成为道具的血浆被强行嵌入人性,当性情的率真、敏感被扭曲,当丰润寻常的真实被扁平化,当一切以满足速度的狂奔和猎奇的饥渴为先,当一切班驳过程及其由这样的过程带来的诸多意味变成恶俗不堪的简单结论,不经意之间,所谓大众文化和我们一起完成了一个以狂欢为其刺目包装的“谋杀”:它掐死生命的平静状态,也把内心最深刻的恐惧大卸八块;它断绝了输送给生命哲学的思考之氧,也干干脆脆拔掉了运往虚无之美的全部生命礼赞……就在这个上海版的“死亡直播”中,究竟有几人能真正品味陆幼青绵密而复杂的人生反省乃至不乏深刻独特的现世讽喻?不必特别恶意便可猜想,其实,更多的人是在数着分秒时针,满怀残酷期待,饥渴着100天之后会发生什么?
至于媒体,则更是严阵以待,掐着秒表,貌似悲悯地在为一个年轻生命做着倒计时。这是怎样残酷的一个读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