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枭雄 节选五(10)
这一个旅社,今晚似乎只住了毛豆一个客人,窗下的后街,也没有一个人影出入,只有一盏路灯寂寂地照着。电线杆上,糊满了各色招贴,最鲜明的一张依然是治疗性病的“老军医”。这张招贴将全国各地都联系起来,使之成为一个共通的世界。楼下女人们的嘁喳偃止了,大约又各自出去上岗。四下里,就变得十分静。毛豆将头枕在胳膊上,看见了层层屋顶上面的天空,不是漆黑,而是蒙了灰,像是有一层薄亮。其实不是亮,而是天在下霜。毛豆睡着了,先是枕在窗台上,后来又滑回床上,进了被窝。夜里面,从隔开的窗户的另一边,传过来灯光和动静,那边也住上了人。恍惚间,毛豆以为是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是太远的过去,只是在这一夜之前,与大王二王三王在一起的日子。他翻了个身,又安心地睡熟。
毛豆起来,已是第二日的中午,他结了房钱,走出旅社。他完全不记得昨天走过来的路线,而且,周遭环境看上去也和印象中大不一样。昨夜静寂的街巷,此时变得喧嚷,沿途多是小铺,饭店居多,还有杂货,碟片,服装,水果,间着发廊和旅馆。毛豆进了一家面店,要了面和一客卤鸭,再又要了一瓶啤酒。他多少是有意地拖延着时间,不想立刻上路。他一个人自酌自饮,看上去并非逍遥自在,反而有一种落寞。车站附近的街巷,总有一种不安的流动的空气,是行旅的空气,从车站蔓延过来,带着催促的意思,令人紧张。可毛豆不急,他想:急什么呢?有的是往上海的车。经过这一夜,他仿佛长了阅历,能够处变不惊。他慢吞吞地吃着喝着,看面店前过往的人。他辨得出人潮里面,操那种特殊营生的人了,无论男女老幼,一律都带有一种佯装的悠闲,里面藏着诡黠。他甚至又看见昨晚带他去住宿的女人,虽然白天看起来很不同,可他依然认出了。夜晚看上去鼓鼓囊囊的身子,原来是一件面上行线的厚棉背心,手上戴着半截手套,头巾扎到齐眉——这是他们这一行的职业装束。拉杆箱的轮子哗啦啦从街上过去,有一些男女,摩登得不该在这样庸俗的地方出现,可他们就是出现了,而且还很坦然,也走进饭铺,要吃要喝。毛豆喝干面碗里的汤,抱着不得已的心情,站起来走了出去。就像是存心地,他朝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人头攒动,店铺里都张着高音喇叭,放着电声音乐,有一派节假日的气氛。毛豆站在十字路口,正对面是“亚细亚影城”,他忽然就想看电影了,于是随了人流走过车水马龙的街心。到马路对面,又见有一箭头标志,直指“天宁寺”三个字,毛豆的心思又从电影上移开,转向了“天宁寺”。他沿了箭头指示向南走,发现行人多是朝那个方向去,还有旅行团的大客车,在往前开。眼看大客车停下,便知道“天宁寺”到了。其实,毛豆并不懂观光,只是随了人流走,有个导游在解说,通过麦克风出来的声音失了真,说的又是什么“道教”,就听声音嗡嗡地响,没有一个字入耳。小孩子只管挣脱了大人的手,在人缝里乱钻,有一个特别调皮的,硬把毛豆从水池边撞开,自己挤到石栏杆前。毛豆当然让他,抬手摸摸他的发顶,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可是男孩并不领他情,稍停一下,又撞开他腿钻出去,留他自己在这里。毛豆顺着人流,不知不觉绕完整座天宁寺,游出寺外,又站到马路上。这却是另一条马路,窄小和安静,沿街有一些香烛店,兼卖杂货。街上过往的人,彼此都认识似的,立定在街心说话,有车过来也像认识似的绕过说话的人。这是休息日下午特有的恬静,还有意兴阑珊。毛豆想:是不是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