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月光》1(1)
疯狂一夏的松花江水终于被成千上万的人民子弟兵用人墙挡在了防洪纪念塔下,城市上空依然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大势已去的洪水吞没了我们302寝室曾经野餐烧烤的江心岛,苟延残喘地舔舐着防洪大堤。水天一色映照着夕阳,明明晃晃浩浩荡荡,看上一会儿就叫人眼晕。
我跳上104路辫子车,朝市中心方向的F大街缓缓移动。
里外3层的民宅、商场包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这座城池多像一个巨大的汉堡啊,而FOX西餐酒吧门前的F大街就是汉堡中央那条金黄酥软的鸡腿,在夜色中香气四溢。这城市里数不清的红男绿女,黑胡椒样地撒向鸡腿上的酒吧、迪吧、KTV,与各式的霓虹灯火黏腻成一体,永不分离。
夜幕降临时分,我一脸清纯地端坐在FOX西餐酒吧价值8万多的白色三角钢琴跟前,100多根日本琴弦金灿灿地晃着我的眼睛,似呼啸而过的洪水,美丽而残酷。
今天是在FOX上工的第3天。
如今在哈尔滨青年文艺界已经小有名气的陈子衿跟酒吧的老板推荐了我,张卓然,一个学中文的业余选手。
想当年我和子衿上下翻飞着冻僵的手指,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而勤学苦练的情景还时常在梦里重现:子衿豁了颗门牙的小嘴里飘出来的白色呵气,氤氲在我们老家那个边境小城第一小学冰冷的地下室,穿透了岁月依然那么清晰。
我们在岁月里快乐地穿行着,好像彼此的影子,最后还一起迈进了省内名头响亮的C大。我靠不错的成绩和钢琴九级证书,保送到百无一用却名声在外的中文系,子衿则凭着一手感天动地的好二胡考进了艺术学院音乐系。她两年时间熟透冰城文艺界,课余在四星级酒店拉上一场,轻松进账200块。得意之余还没忘了铁打的姐妹我,在某次汇聚各界名流的酒桌上替我搞定了这个薪金不菲的差事,每周3次,不用化妆,只消一袭白裙坐在这里弹些浅显的曲子。
我“哗啦哗啦”翻着谱子,痛快地往回赚着当年爹妈从衣食里挤出来的昂贵学费。托二老的福,我和那些只会用即兴伴奏手法糊弄群众的琴手有本质的区别。汤普森、车尔尼和绕死人不偿命的巴赫先生用不朽作品练就了我扎实的指法,子衿每逢钢琴考试逼近就咋呼着要和我使乾坤大挪移。
FOX西餐酒吧的客人大多是城里有身份的阶层,来这儿谈谈生意或约约女朋友、会会情人什么的,他们中意的是这里格调不凡的装潢,几杯下肚水到渠成都该干吗干吗去了,很少有闲极无聊整夜泡的。8:30一到,我便准时收工,穿金边马甲的服务生们每天都和我说“拜拜,路上小心”之类的话,让人心里觉得挺舒坦。吧台管账的那个叫菲菲的漂亮女孩还笑眯眯地告诉我,手机都响了3遍了。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一看:9:00,老地方不见不散,陈子衿。
子衿跟母姓,虽然是发小的朋友,可她这个怪名字蕴意到底何在,我去年才刚刚弄懂。当“四大美讲”之一的“古文苏”讲到《诗经》中的那篇“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的时候,我豁然开朗了——我死党的名字原来是指一个男人的衣领。
红豆屋的气氛永远都这么一浪高过一浪。
红木方桌前围坐着C大儿女,新晋的小情侣们含情脉脉地捧着红豆刨冰,不时挖一勺填到对方嘴里。大四的姐姐们把小哈啤挥舞得叮当作响,嘴里还嚷着不醉不归。灯光昏黄的角落里窝着的永远是艺术学院那群为了颓废而颓废的男生,破烂牛仔裤上用丙烯颜料涂抹着抽象画,或者“我爱”的标语,这群傻小子最喜欢在留言本上走笔龙蛇,画出来的乱马比高桥留美子还正宗。可看到他们我就有飞奔到普照寺削发为尼的冲动,因为这些不长进的小青年居然用一样的橡皮筋扎着和我一样的马尾。
我习惯性地向吧台寻找子衿,这位姐姐向来都往最招风的地界盘踞。果不其然,那两条长腿正悬在豹纹短裙下不耐烦地晃荡着,跟个山寨二当家似的,远远瞧见我,还一个劲儿地朝挂钟翻白眼,翻得我直迷糊。子衿的脸蛋上镶着一对天下无敌的凌厉眸子,别人放电,她放箭,而且器无虚发,从厚厚的刘海下放射出来,扎在每张无辜的脸上。
“姐姐你催命啊,才晚了10分钟而已,小妹我又不是机器猫,插上根竹蜻蜓就能飞来。”十几二十年的交情里,我已经习惯于向子衿赔笑,绝未曾想过她会先我而笑:“我们家的小才女呀,姐姐有大事儿求你。”
子衿开口求人的时候不多,这会儿轮到我翻白眼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此时不翻更待何时?
“一个不留神我就背上了振兴音乐系的历史使命,你可不能见死不救,眼瞅着我成为师门的罪人!”子衿双手奉上一杯红豆刨冰。
“免礼——多大的事儿啊,值得艺院第一号侠女亲自出马?”我接过刨冰抚慰着冒烟的嗓子。
“哼,还不是阎权那个贱人,把国庆专场这么高科技的工程交给我了,这不成心难为我吗?就没见过这么酸性的男人,记仇吧他?”
“阎权?记得你俩私交蛮不错来着……”我硬憋着没把刨冰喷出来。
“哼!你当自个儿没事儿人了是吧?”子衿用眼神剜了我一下,也“扑哧”乐出声来。
那个阎权是子衿他们系的学生会主席,上大二时托子衿约我去动物园,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神秘兮兮地带领一行人绕到墙外一个土包上,带头翻进了动物园,大家正面面相觑的工夫,就听里面一声高喊:“站住!年纪轻轻的逃票不嫌丢人吗?”结果阎权同学被动物园巡逻大爷足足训了半个小时,罚了20块钱。这件事被子衿宣扬得尽人皆知,害得阎主席颜面扫地,几乎要与她绝交,也没再约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