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时光(6)

再见,时光(6)

那是他们曾经带给过彼此快乐和安慰的最短暂的一段时光。她很快就长大了,变成一个桀骜不驯的女子。父亲很快因为重担和劳苦而沉默了,不再说话。

身边是一大堆在哭泣的人。她给父亲穿衣服。父亲的身体迅速地变重。体温还在。她把一直围在脖子上的一条棉头巾扎在父亲腰上。她希望他能穿着喜欢的旧衣服走,但是他们买来的是崭新的寿衣。太平间的老头把父亲放到推车上。推过走廊,推进电梯,推出大门,推在下雨的水泥路上,推过一个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最后推进医院后面一座残破的楼里。父亲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行进,一有颠簸就晃动起来。她护住他的头,怕他的身体因为太重摔下来。父亲看过去没有任何依靠。

太平间像仓库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有一个大冰柜,用来烧锡箔的搪瓷盆,摆供品的旧桌子,和一长排空空的椅子。他们把父亲放在水泥台子上。墙壁上有两个换气扇,叶片缓慢地转动,雨水打在上面,发出叮叮的声音。大门洞开,潮湿的冷风吹进来,能看到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树叶,和渐渐沉寂下来的深夜的马路。

一切可以结束了。

她们喝完了最后一瓶酒。地上是凌乱的烟头。苏说,我带你去看看教堂。大叻有一座1931年建造的天主教堂,你不会有太多机会见到高山顶上的教堂。

她买了一只烤玉米。用手掰成两半,分给苏。玉米冒出清香的热气,嚼在唇齿间,软而温糯。她像童年时般一粒一粒地咬下来吃。心里有微微的快乐涌出来。那种平常的淡泊的简简单单的快乐。苏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也快乐。但两个都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快乐的人,所以只是在黑暗的山间坡道上,快快地行走着。

她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亲密的人。

苏。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父亲最平静最长久的一次相处,是在医院简陋冰冷的太平间里。

深夜的时候,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每到整点,一点,两点,三点……我就起身给他叩头。因为按照风俗的说法,父亲已经动身,在越走越远。他要吃点东西,喝点水,带一些钱走。于是我不断地在烧锡箔,在续上香火,在向他叩头告别。

我们这样平静地在一起。苏。父亲的身上蒙着被单。他看过去像一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色里,沉默的,好脾气的孩子,孤单的孩子。我站在他的身边,抚摸他的身体。他的肩膀,胸部,手,脚,疾病的腿,缝着线的鲜血残留的脑袋。我又抚摸他的脸。他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还没有消失的骨骼,肌肉,轮廓,依然如此清晰,只是没有了温度和气味。他这样的重。这样的冷。

凌晨的破晓时分即将到来。父亲应该已经走到了对岸。我们的告别要结束了。我一次次,一遍遍,抚摸他。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胸口上。隔着白布,我感觉到了他的身体渗透出来的寒气。这是他曾经给予我的感情的物证。一具尸体。上天把他收回去了。这个唯一关心着我,不放弃我的男人。这个给予我骨血的男人。这个在我发烧的时候,深夜抱我去医院的男人。这个牵着我的手送我去上学的男人。这个被我放逐在故乡一走千里的男人。这个辛劳孤独的男人。这个我未曾给予任何报答和安慰的男人。他被收走了。我们再不会冷漠和僵持。再不会有相逢和告别。他已经死了。

我这样的不舍得。苏。

我什么都不能做。苏。

我的身体有一部分也已经死了。再没有回应。苏,当门外的天空开始发亮的时候,我看到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微蓝的潮湿的容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新的一天就在眼前。我觉得这样的孤独。

苏。你知道那种只有你一个人的孤独吗。所有的人都和你没有关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于是我只能哭泣。

……

……

夜色中的教堂。尖顶上的十字在黑暗中像一颗星辰。她们拉开铁门,走上宽大的水泥台阶。大风呼啸而过。苏说,教堂里面有绿黄相间的彩色玻璃,刻着圣母和耶稣的画像。天顶很高,白天的阳光照射进来,好像是天堂开出来的路途。白天我曾来拍过照片。

苏问她,你相信上帝吗。

她说,我相信宿命。相信掌控着我们的巨大的力量。从不允许我们违抗和逃避的力量。

苏说,听听黑暗中的声音。听。你听到什么。

她沉默地站在台阶上。她伸出手摸到苏的手指。她们的手交握在一起。

苏说,我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小时候我的母亲在小镇开了一个杂货店,我睡在外面的柜台上,她和继父睡在里面。后来,我在城市,住在单身公寓里面,深夜煮完泡面,累得无法洗澡,躺在床上。我一直,只能,听到大海的声音。

你没有见过父亲吗?

我出生之前他就死了。一直和母亲继父生活。父亲的概念,对我不存在。

所以你永远都不会想他。

是。永远都不想。

在殡仪馆里,她看着父亲被推进了焚烧炉。她站在那个巨大的轰隆轰隆作响的房子里,地上全都是干燥的粉末。工人对她说,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来的地方。最后来的地方。走吧。不要在这里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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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宝贝《蔷薇岛屿》贰零零伍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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