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入宫
牢房的夜晚,格外的漫长阴冷。
狭窄阴暗的囚室内,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北风呼啸着从窗口灌进来。
陆晚背靠着墙坐在牢房内,紧紧地缩成一团闭目养神。
即使睡不着,养养神也是好的。
回想起这半个月的经历,忽然觉得人生真是充满了无常。
在陆府未被查抄之前,她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闺阁小姐。可转眼间,她就被押送进京,进了刑部大牢。
十一月初一,是陆晚第一次入宫的日子。
她跪在蒲团上,低垂着头,只看得见景阳宫内绣云织锦的地毯。
皇帝斜靠在软垫上,待谢忘将陆府之事一一禀报完毕,沉思半晌,道:“这刺客——来的可真是时候。”
谢忘躬着身,道:“臣有罪,刺杀一案,没能事先预防,让关键之人死于非命。”
皇帝摆摆手,似乎对这些并不在意:“陆扬那女儿呢?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陆晚顺从的微微抬起头,却仍然保持着眼观鼻,鼻观心。宫内规矩森严,稍一不慎便会让自己丢了性命。
上头皇帝的声音响起:“可惜了。”
陆晚心中一颤,“可惜了”这三个字,暗示着什么?又知这是御驾面前不能失礼,只能强忍着心内翻涌的情绪。
正神思恍惚间,忽听得内侍拖着声音报:“四皇子晋王觐见——”
“儿臣参见父皇!”俊朗清冷的声音传来,陆晚不敢抬头,只看见一截石青色锦服,和一双锦面青花绣祥云纹的缎面朝靴。
“平身吧。你先候着,朕和她还有几句话要讲。”
“儿臣恭候父皇。”
皇帝又看向陆晚,温言问道:“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女名叫陆晚。”
“多大了?”
“今年十五岁。”
“可读过书?”
“父亲在吴郡时教小女认过几个字。”
陆扬总共有两子一女,素来偏爱女儿。
自从那一年两个儿子均走丢了之后,他对这个女儿更加珍重,亲自教导读书认字。
陆晚天赋极好,有过目不忘之才能。也因此陆晚小小年纪便被吴郡人称作才女。
皇帝沉吟半晌,似在思考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写几个字朕看看。”
内侍马上取来笔墨纸砚,置于身旁,陆晚跪在地上,略一踌躇,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
她放下笔再次双手附于额前拜倒:“陛下恕罪,小女写得不好。”
王季双手向皇帝奉上,皇帝伸手接过来,轻声念道:“远胜登仙去,飞鸾不假骖。”
萧令不由得侧头微微看向殿内跪着的人,只见她藕合色的素衣素裙,略显单薄的肩,额头触地跪拜于丹樨之下。
果然皇帝表情渐趋严肃,眯着眼睛道:“这是陆扬教你的?”
下方女子回道:“这是小女最近所读的诗句。”
皇帝又道:“韩昌黎文章倒是不错,就是性子固执了点。”
陆晚道:“文公在《原毁》一文中说: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小女认为,文公其人其才足以为天下表率。”
萧令在旁边听得眉头一跳,皇帝素来不喜刚直固执的臣子,陆扬这女儿提笔就写韩愈的诗句……
他侧目看了一眼皇帝,只见皇帝一言不发,脸色明灭不定。
萧令素知父皇多疑的脾性,便向前一步道:“父皇,经筵即将开始,章太傅正在文华殿恭候父皇。”
皇帝这才道:“眼下漕运之案尚无进展,陆扬这女儿,先扣押在刑部大牢吧。”
谢忘微微一愣,望向她的眼神有一丝怜惜,可只一瞬,他便躬身道:“是。”
虽说漕粮之案目前尚无定论,可前方灾区吃紧,正是需要粮食的时候,二十万石官粮至今无迹可寻。
因此,皇帝能留陆家上下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
身上的寒意越来越明显。
牢房内除了一床散发着难闻气息的棉被,再也没有别的御寒之物。就这床被子,还是修罗卫统领谢忘关照了一句才有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陆晚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冻得失去知觉的时候,一抹晨曦终于透了进来,带着深冬的寒冷,映在牢房湿冷的墙壁上。
陆晚微微挪动身子,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近乎麻木的四肢。
又是新的一天。
她抬头仰望着那一尺见方的窗口,进入这刑部大牢已经六天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
陆晚这几日夜夜不能入睡,时时刻刻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任何异常的声响都能让她格外注意。
这脚步声和狱卒不同,步伐沉稳,似乎还带着随从。
她将身子靠紧了墙角,一双眼睛盯紧了门口。
“把门打开。“冷淡的声音响起。
“是!”
牢房的铁门被打开,一个身着石青色锦服的男人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谢忘。
陆晚一眼看到他腰间的珠环玉佩,再抬眸,便微微怔住了。
眼前这个男子,长相极为好看。
英俊的长脸,笔挺的鼻子,长眉凤目,双眼如潭,配上那古井无波的眼神,让人不敢直视。
他负手静静地站在囚房中,分明平和如斯,却掩不住睥睨天下的威严,清冷得仿佛傲雪寒梅。
“放肆,见到晋王殿下,还不快快跪下!”狱卒斥责的声音响起。
晋王殿下?陆晚闪过一丝惊讶,连忙跪拜在地:“小女罪该万死。”她上次在景阳宫并未看见晋王的长相。
“起来吧。”晋王萧令淡淡地打量着面前少女。
虽然身处牢狱,她身上却没有半点颓靡不振的痕迹。身形纤细,衣衫干净,发髻整齐,没有一丝凌乱。苍白的脸色更显得肤如凝脂,双眸低垂,如羽的睫毛微颤,虽身处这阴暗潮湿的牢房内,却仍然不失芳华之态。
他微微一笑,道:“陆扬勾结匪帮,倒卖官粮,罪名已定。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何本王来看你?”
陆晚一心想知道父亲的安危,此刻毫无意识地顺着他口气问:“为什么?”
“从陆府查抄出的账册和书信显示,你父亲倒卖官粮之事证据确凿,可此案关键的证人,陆府大总管却意外身亡。而且,在凶案现场发现的白玉绫书画,疑似当年逆臣顾良玉所有。”
陆晚愣住,忍不住变了声调:“不,这不可能!”
晋王用一双淡漠的眸子看着她,似乎懒得多做解释。
“得到白玉绫的臣子屈指可数,而那一幅山水画,曾是逆臣顾良玉珍爱之物……”谢忘补充道。
她双手用力地攥成拳,指甲陷进掌心,刺痛感让她镇定下来,问:“那现在,你们来是想要我的命吗?”
“不。”晋王淡淡打断她,“恰恰相反,本王是救你的人。”
陆晚微微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到父亲可能与谋逆之案扯上关系,又想到面前这人声称要救自己,可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帮自己呢?一时之间充满了仿徨无助,一种不知名的恐惧从身体深处涌上来,令她抑不住地颤栗。
晋王说道:“陆扬此案牵扯当年谋逆之人,已从刑部转交修罗卫审理。圣上念你年幼,免去你牢狱之苦,特准你入宫为奴。”
陆晚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只见他神情平静,眼里丝毫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她缓缓屈膝,双手贴在冰冷的地砖上,一颗滚烫的泪水滑落,掉在手背上:“罪臣之女陆晚,叩谢圣恩。”
晋王淡漠的声音再次响起:“本王给了你一次机会,以后能不能活着出宫,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陆晚伏在地上,将泪水逼回眼眶,低低地再次谢恩:“小女谢过殿下。”
当天用过午饭,一个年长的姑姑来到大牢领人。
“我是尚宫局的掌事,你应该叫我黄姑姑。”她的皮肤白皙,细长的眼睛在陆晚身上打量着,似乎要找出什么破绽来。
“晋王殿下让我给你安排个差事。我想了想,能适合你的地方就只有浣衣局了。”
她细细地看着陆晚的脸,是个美人胚子。
不出三年,必然是一等一的美人。
可这宫中,长得美,带来的不一定都是幸运。
她继续道:“至于为什么那儿最适合你,以后你便知道了。”
“是。”陆晚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并不多问。
穿过大半个皇宫,越走越萧瑟,终于在最北边的一处院子里停了下来。
都是长安城,可这儿气温似乎特别低。陆晚不禁双手握拳暖了一下冻僵的手指。
她抬眸瞧了瞧这院子,十几个年轻的小宫女提着木桶木盆来来回回。
见陆晚来到,她们纷纷抬头眼中露出一丝诧异,触及到陆晚旁边那姑姑,她们眼神充满了恐惧,可也就只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她们又低下头去。
陆晚还没来得细想,那姑姑站在院门口,冷冷的咳嗽了一声。
院子里众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站在原地齐声问安:“黄姑姑。”
一个微胖的宫女从屋内快步迎出来,对着黄姑姑微微一福。
黄姑姑这才抬腿进得院内:“王宫女,这人就交给你们浣衣局了。”
那王宫女这才看向陆晚,皱眉道:“原是哪个宫的?这又是犯了什么错的?”
黄姑姑冷哼一声:“这位来头可不小,父亲犯了事被抄家,圣上怜其年幼,故而送至此处当差。”她瞟了一眼陆晚,附耳在王女耳边悄悄的说了一句话。
那王宫女旋即点点头,躬身道:“姑姑放心。”
黄宫女这才看向陆晚,道:“从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当差了。记住,切莫忘了自己的身份。大多数人进了这里,一辈子都出不去。”她眼中警告意味明显。
陆晚抬眸看着黄姑姑,道:“谢姑姑提点。”
一辈子都出不去吗?她心中反问着。
黄姑姑对她的从善如流很是赞赏,紧绷的脸微微放松,道:“你的悟性很好。很多人进来时搞不清自己的身份,所以便再也没有活下来。”
她这话一说,院子里的众人顿时面色如土,像被雷电击中一般惊骇。
可对上黄姑姑严厉的眼神,那些人便猛地低下头去,始终什么也没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