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西原起惊风(三)

第二十一章 西原起惊风(三)

皇宫内早已等候了一殿的人,原明昃坐立不安,被秦太后一个眼神令止了,他瘪瘪嘴,郁闷地低下了头。

满殿人神色各异,原氏众人得意待发,川西众臣凝眉不语,不止储悠,连钧天五上将在闻讯后都火速赶来了上洛,但他们纵使人多势众,操揽国权,此事却终究失了一个理字,能以强权压制原氏,却堵不了天下悠悠之口,甚至还会彻底树敌南海。一想到这里,赫连熊熊就急得龇牙咧嘴。

段明带宇文靖域进殿的时候,金长啸险些就扑了上去,得亏随从及时拦住,他年过半百,膝下只此一子,他费尽心机攒了大半辈子的偌大家业,如今眼看就可以交与独子颐养天年,却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他这一切都扑了空,此生积财在他百年后都将归于宗室,想想他都恨不得将宇文靖域杀之后快!

赫连熊熊见状抄着健硕的臂膀就跳了出来,“金氏老儿,你干什么,这是我西原皇庭,你当是你家后花园呢?”

金长啸怒道:“恶毒小儿杀我独子,老朽与你不共戴天!”

“恶毒?”赫连熊熊虎目冒火,吼道:“你那纨绔独子,公然在我西原国都调戏良家女子,浩清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来恶毒一说?你如果好好教育自己家败家子,劝他德行规范,又何尝会有今日下场,说来说去都是你个老东西教子无方,死了活该!”

“你……你……”金长啸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被气晕过去,须擒风及时拉住了赫连熊熊,省得他那张嘴真的当堂把人气死。

金长啸歇息良久,道:“此次老朽奉公子之命入上洛朝贺皇上大婚,未想小儿竟因一时贪杯惹下祸事以致命丧,但小儿纵使有错,也罪不致死,浩清侯这般痛下杀手,未免有失仁德之心,草民还请皇上为草民做主,严惩凶徒,还草民一个公道,还南海一个公道!”

崇宁王低沉一笑,出列道:“是啊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英成王家教严明,又素来主张依法治国,想来他也不愿因一时私情为了袒护独子,而不顾国法纲常,况且浩清侯帝后大婚期间动武触及圣颜,伤及人命触及国法,若不惩戒恐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臣但请皇上念及浩清侯年少有功,英成王忠心护国的份上,酌情施以惩戒,既不伤英成王颜面,又要给南海一个交代。”

话是好话,有情有义,理顾两方,八面玲珑。

但听在赫连熊熊和须擒风等人耳里,无疑全是屁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假,可古往今来有几个王子犯了法被当作庶人处置过?

犯过被处置的王子又有几个还有机会在史书上青史留名?

崇宁王话说得面面俱到,不过是打着在不得罪双方的前提下逼宇文靖域认罪受罚,承认此事是他有错在先,这样既给了南海交代,也能留他性命而不惹火宇文铮,一旦事成这事是和平解决了,可也会成为宇文靖域此生抹之不去的污点,甚至被后世诟病其鲁莽嗜杀。

这是赫连熊熊等人无法接受的,这个提议自然也不得一心想让宇文靖域偿命的金长啸的待见,他要的是以命偿命,不是这所谓的无耻折中。

信心满满的崇宁王提议一出就碰了一鼻子灰,他冷嗤一笑退了回去,这是你们现在唯一的选择不是吗?纵使扳不倒宇文铮,他也可以轻轻松松毁了宇文靖域的声名。

他话音刚落,宇文铮已经负手走进了殿内,他冷扫崇宁王一眼,拂袖坐在了殿下的摄政王座上,“人既然已经到齐了,段大人便开始吧!”

段明拱手称是,于殿上开始正式审理起此案,事情缘由都早已经弄清,有了秦溶澈的宫前陈词,众所皆知事情起因是金佑林轻薄良家女子在先,宇文靖域见义勇为失手杀人在后,走了一个流程以后,在关于宇文靖域的处置问题上,又开始了一轮争伐。

朝堂上群臣争得面红耳赤,金长啸更扬言若爱子之死得不到满意交代,整个南海便会与西原彻底为敌。

他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清音:“南海之事何时轮到你来做主?”

所有人迎着光芒看去,殿外走来一个青裙纨素的典雅美人,她钗胜熠熠逆光而来,宛若神灵,群臣纷纷拜伏首:“参见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挥手免了众臣的礼,暗与宇文铮目光交接时点了点头,亲自躬身将跪在地上的儿子扶了起来。

金长啸见状眯起一双鹰眼冷笑,“浩清侯伤人性命当堂受审,英成王妃纵使想要护短也不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英成王府的当家主母就是这般德行吗?”

“我英成王府的王妃德行还不需你来置喙!”宇文铮横眉冷目,侧眼看他,“你还没有资格!”

“你……”金长啸自恃为南海宗族长老,向来桀骜跋扈,但没想到宇文铮竟毫不给他面子。

玉子衿冷冷落座在宇文铮身边,道:“段大人,那日之事颇有蹊跷,本妃派人力寻,找到了几位那日曾与金公子有过接触的客人,请他们上殿吧!”

“是。”段明应声,宣来了几位证人,一个是当日九香居招揽客人的店小二,一个是一位江湖游侠,一位是那日金佑林在进入九香居前在风月楼曾接待过他的一个妓女琴儿,还宣来了那日跟随金佑林的几个家丁护卫以及及时赶到的赵云枫。

根据几人具体回忆那日情景,金佑林在事发的前一日曾留宿风月楼琴儿房中,直至事发当日夜里才离去,他与随从出了风月楼,路经九香居的时候听闻这里菜色极好,便直接去了九香居打算用顿夜宵,当日九香居人满为患,随从在穿过人群走上二楼雅间的时候并未能紧跟在金佑林身后,等他们跟上主子的时候,赵云枫已经因为金佑林调戏秦溶澈的事动起了手,他们为了护主也才齐齐动起了手。

玉子衿听完后问:“你们说你们当时是陪金公子去九香居用膳,那说明在这之前他并未进食,那在风月楼时可有饮酒?”

随从们纷纷说没有,琴儿也能力证,金佑林因前日宿醉,故而第二日一直睡到了入夜,期间并未沾酒。

店小二也说在迎金佑林入九香居时人是清醒的。

江湖游侠却说他是醉了的,二人在雅间门前发生碰撞摩擦,当时的金佑林是一身酒气,赵云枫也说他是因醉酒而误闯了他所在的雅间,酒后乱**调戏秦溶澈,才发生了冲突。

前后只相差短短的时间,众人已经出现截然不同的两段说辞,而金佑林也绝不可能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喝了那么多酒,事情一时陷入迷惘,如坠云里雾里。

金长啸一脸质疑,冷笑道:“王妃找来的这些证人各执一词,将此事的真相故弄混浊不清,莫不是以为如此就能替浩清侯洗脱罪名了?”

玉子衿静捋披帛,“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须本妃去洗?金老爷若不想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死于个人之手,那本妃就只有听之任之了!”她不管金长啸的反应,直接命人宣午作上殿。

同来的还有金佑林的尸身。

原明昃见状吓得哇哇大叫,一屈身躲到了御案下,秦太后一脸不满,道:“停尸正殿冲撞圣颜,英成王妃,你放肆!”

她放肆吗?那索性就放肆一回吧!

洗不清她儿子的污名,幕后主使和这些推波助澜的人谁都别想好过!

“给本妃当堂验尸!”

殿中人闻言惊慌,除了赫连熊熊和蒙成放等历经沙场见过血戮德武将,多数文弱官员已经面色泛青,秦太后更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金长啸听到儿子的尸首要被当堂开膛破肚,当场拍案而起,“英成王妃,你莫要太过分!我南海金氏巨擘世家,岂能容你这般折辱?因你一人致两方交恶,这个责任你付得起吗?”

“验!”

回答他的是宇文铮平静无波却不可抗拒的声音,这个男子一直深沉少话,可吐出的每个字都有千斤巨鼎的沉重,无形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午作不敢懈怠,当场就动起手来,方一开膛原明昃就已经吓得颤颤巍巍跑了出去,中间秦太后实在支撑不住,也借故退去了,满殿人忍受着那尸臭恶味侯在一旁等待着验尸结果,多人冷汗遍身,甚至便溺当场。

最终,午作当真在金佑林的肚子里发现了玄机,当她取出那三支银针时,所有人遽然变色。

几位太医连番验证,那三支银针上被人淬了一种特殊的药性极强的麻药,重之者只需须时片刻便会浑身酸软如棉花,三岁幼子推之既倒,且浑身都会散发出浓重酒气,就像喝醉了一般,所以金佑林那般彪形大汉在对方刻意控制分寸的情况下竟然还会被踹飞出了九香居。这是药,更是毒,其草叶产自宛韶南疆!

“你说什么?”金长啸大怒,“我父子二人初来上洛,从未与谁结怨,他为何要害我!”

玉子衿正欲言,宇文铮拉住了她,见他目光隐晦,她只能缄口不言。

蒙成放道:“是何人要伤贵公子性命我等不知,金老爷纵横南海,当是树敌不少才是,我西原无责为你寻觅仇家,如今既然真相大白,还请段大人当朝宣判,还浩清侯一个公道!”

“慢!”金长啸及时打断,“就算幕后主使另有他人,浩清侯失手将我儿踢下酒楼,也该负有其责!不能因此姑息,老朽年事已高,突然丧子,还望英成王怜老朽之难,给老朽一个交代!”

南海金氏三支宗族当年在金翊离去后凭借瓜分的金氏祖产立足发展成今日势力,金隐陌回归南海后收缴了属于他的核心权力,并收服这三支效忠,但金氏规矩,若族支无人继承,所有家业都要俱由正脉收回。金长空一支已经因为犯过被金隐陌抄没,而今金长啸无后,岂非最终也要步他的后尘?

金长啸的意思很明确,他的独子在此丧生,若宇文铮肯以西原摄政王的身份致函金隐陌,请求他准许自己从宗族中过继一以继承家业,他便可以对宇文铮既往不咎。

可是他错了,普天下间有几人能在这个说一不二的人之前讨价还价?他也绝不允许有人敢与他讨价还价。

当宇文铮眼睑一收凝视向他,金长啸就已经后知后觉地猜到了答案,他阴险一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宇文靖域,他既有所求就不怕他不答应,大不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英成王考虑得如何?”

宇文铮未答话,玉子衿已经淡笑着起身来到他的跟前,她从袖中掏出一物示与金长啸,“不知此物可能给你一个交代?”

金长啸一脸势在必得,却在看到玉子衿掌中之物时瞬间呆滞,他不由自主瞪大双眼,颤颤巍巍双腿一软屈膝下跪,众人只是迷蒙不已。

他身后几个金氏长者在看清玉子衿所持的那内鸽子血时也纷纷惊惶跪地,人群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玉纵览”,大殿中顿时鸦雀无声,原氏宗亲的脸色如遭雷击。

玉纵览是什么东西,别人不知,原氏宗亲是再知晓不过的,那是金氏嫡脉的象征,号令这皇朝第一世家的信物,只是这东西不应该在金隐陌手上吗?

他们恐惧地发现这位曾令人置喙其身世出身的英成王妃竟与金氏甚至于金翊颇有渊源,或者说她极有可能便是出身金氏,金隐陌是金翊在外生子送回南海继承基业,那她会不会也是……

崇宁王铁青着脸色没有再往下想,他看着那张明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只恨苍天眷顾宇文铮,给了他世人苦苦追索的所有,却还要锦上添花送他一位随时可以将南海握在手里的王妃,那他费尽心机暗地里去讨好金隐陌又算什么?算什么?

当所有人心有猜测时,返回南海请命的肖觞适逢赶回,若彼时众人对玉子衿手上之物还有疑惑,那么当肖觞入殿走至玉子衿跟前屈膝行礼直呼“小姐”时,所有人几乎都在心里暗自笃定了他们的关系。

只听他道:“公子有命,三老爷教子无方为祸上洛,丢尽金氏颜面不说,还触犯小姐与英成王,害浩清侯被冤,处置一事,此事全听小姐做主!”

玉子衿微微讶异,她不意外金隐陌知道她手上有玉纵览,不外乎是义父告知了他,但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给了她这个面子,看来南海三支名义效忠,实则对金隐陌并非如表面那般,他年前赴山南剿灭叛贼,未必不是在剪除自己在南海的威胁,如今她领了他这个人情,亦当报之。

“金长啸教子无方,为祸上洛,念其丧子之痛,不予追责,至于其他,且送其回南海交由公子,依规矩办吧!”

肖觞恭敬领命,他端视玉子衿一眼,命人将一脸颓唐的金长啸请出了宫城。

事情终于落下帷幕,英成王妃与南海金氏的渊源也因此传出,玉子衿盖不理会,与宇文铮一起将宇文靖域接回了王府,在车上她问宇文铮:“你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继续往下查,只要顺藤摸瓜那真凶就会浮出水面,也能更好的还麟儿一个公道。”

宇文铮摆弄着棋盘道:“幕后主使是谁你我心中有数便好,现在动手不止不能将其一网打尽,而且会打草惊蛇,于事并不划算啊!”

玉子衿道:“可你已经等了十八年,人在他国,如何一网打尽?”

他置放一枚黑子在棋盘正中心,“很快了,再等等,他们终究逃不过我的掌心!”

几日后,各国使者各自返回国家,原舒禾也是时候返回西原,与玉子衿依依惜别后,她随岳泽洛和明南浔踏上了返回东乾的归程。

送走了原舒禾和岳泽洛一行,玉子衿方回府中,正见赵穆的夫人来了上洛入英成王府拜访。此次之事对方虽是冲着宇文靖域而来,但失手将金佑林踹下酒楼的人却是赵云枫,宇文靖域能在不知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挺身而出担下罪责,避免的赵云枫的牢狱之灾,赵家上下可说是感恩戴德铭记于心,效忠英成王府之心更加忠贞愈往,不等玉子衿和宇文铮返回泷州,赵老太君和赵穆就已经急冲冲命赵夫人前来了英成王府表达谢意。

玉子衿正与赵夫人在厅中说着话,连翘刚好带着秦溶澈进了花厅,她险些忘了自己出门前命人将秦溶澈接来了府里,这姑娘为了力证麟儿清白自撞宫城,虽听人说伤得不重,但她难免心里有疚,自己又不方便亲往秦家,便命人悄悄将她接来了府里命沈大夫给她瞧瞧伤势。

赵夫人听闻儿子因这秦家小姐惹下祸事,起先对秦溶澈心里不甚待见,听赵穆说了她那日所为之事以后,心里甚是怜惜,况她与秦溶澈两人同是生性温婉宽厚,慈姑准媳相见之下竟分外投缘。

玉子衿见了也很是欢喜,她起先只觉得秦溶澈其人是过分沉默了些,几次接触发现这姑娘性情淑佳,配赵云枫实乃天作之合。

而且今次进宫,她能隐隐感觉得出秦太后对她态度的转变,再不是以往刻意掩藏的刻薄与敌视,反是一股淡淡的和善与感激,想想也是与她促成了赵云枫和秦溶澈的亲事有关。

秦太后并不是傻子,她深深明白原氏没落,自己的家族与原氏绑在一起迟早要归于凋零,不论是她入宫为后还是想要秦溶澈入宫为后,那都是他们做出的无奈之举,若此时秦家女儿与英成王府阵营的川西新贵结亲,那无疑是在关键时刻拉了日益陷入泥淖的秦氏一把,她心中当然感激,不再自动地把自己列为英成王府的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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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入怀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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