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幡然悔悟 远方迷途知返
一)
晚饭后沐浴毕,陈美娟让文婧试穿了两件连衣裙:一件是白底红圆点泡泡袖长裙,一件是蓝白条相间的圆领短裙。这两条童裙是她听说文婧即将回暨阳,特地从上海带来的礼物。
文婧双手拈着裙摆,开心地在床上转了个圈,然后歪着头问妈妈:“好看吗?”
诸玉良端详了好一会儿说道:“嗯,又简洁又大方又洋气,美娟姐的眼光就是好!这两条裙子在暨阳肯定买不到,小朵师傅也不一定做得出来。婧婧可要爱惜着穿哦,不要再穿着新裙子到外面去疯啦!上次妈妈给你买的那件红衬衣,穿上才一眨眼功夫就被撕了一个口子,把我气得来……说吧,你以后怎么报答陈阿姨呢?”
文婧难为情地“哦”了声后忽闪着黑眼睛说道:“我……以后要赚很多钱,要给陈阿姨买各种各样的糖吃。”
“哈哈,阿姨等着这一天哦!对了,阿姨还给你留着一盒大白兔奶糖呢!”陈美娟一边笑逐颜开,一边在文婧的腿上、手上涂抹着一种东西。
“这是什么?有一股薄荷香。”诸玉良问道。
“这是风油精,也是我从上海带回来的。抹一点在身上,蚊子就不来了,还可以治感冒、头痛……用处多着呢!回头你带两小瓶去,这里买不到的。”
女人们在楼上时,蔡富国已切好西瓜,在天井里做好了乘凉的准备。
于是,陈美娟和文婧在天井那头讲故事,蔡富国则陪诸玉良娘俩在天井这头话家常。在问到许桂英的岁数时,蔡富国语调黯然地说道:“我亲妈在世的话,快有六十了;我姐姐今年应有四十岁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
诸玉良因为一直没有诸盛华叔叔那边的消息,也就没把自己托叔叔帮忙打听姬富丽下落的事情告诉蔡富国。她知道蔡富国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便说道:“姐姐的下落总归是要打听来的。”
“怎么打听?父辈的熟人都没联系了,跟谁打听去?打听来了又怎样呢?我好不容易混了个无产阶级出身,再弄个海外关系来……唉!只要大家都好好地活着,联不联系都不重要了。”蔡富国口是心非地说道。
许桂英听后不免垂泪叹息。
夜色已凉,蔡富国见许桂英有困倦之意,便开始安排大家休息。
诸玉良见文婧还缠着陈美娟,便劝道:“陈阿姨明天还要上班,晚上睡不好觉可不行哦,婧婧还是跟外婆和妈妈一起睡吧!”
文婧懂事地应了声:“那好吧!”遂和蔡氏夫妇道了“晚安”,跟着妈妈回了“自己的屋”。
一会儿,大宝将干净的枕头、毯子抱来递给诸玉良;诸玉良接了并说道:“大宝辛苦啦!”
“姑姑!我……”大宝满脸涨红,用手摸着后脖子忸怩着身子,一双酷似陈美娟的大眼睛闪避着诸玉良的眼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跟姑姑说吗?你等下哈,我把东西放了再下楼来。”诸玉良猜到大宝是要跟她解释昨天发生的“误会”。
果然如此。
“哈哈,事情已经过去了,男小人在外面有些淘气很正常,我怎会告诉你爸妈呢?你知道吗?你妈妈心气那么高的一个人,之所以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你和二宝?你爸妈都是争强好胜极要面子的人,如果你们不爱学习,时不时惹点麻烦的话,是不是等于在他们的心灵创伤上撒盐呢?”诸玉良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趁机教育一下“侄子”,但尽量使自己的措辞让叛逆的少年容易接受些。
“可那么多年来,他们也没怎么管过我和二宝啊!”大宝低着头不以为然道。
“傻瓜!当初如果把你俩留在身边,老师、同学们天天把你俩当‘走资派’狗崽子看待,你和二宝是不是会受到更大的伤害?
况且,双职工平时白天要工作晚上要学习,不少夫妻还是两地分居,根本没法把年幼的儿女们带在身边,哪家小人不是东搭西搭的?你看,婧婧自从出生后,呆在我身边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会超过一年,但我没有一天不想她的。
可见,天下父母对儿女的爱是与生俱来、不容置疑的。而你们父母的‘儿女心’更是比一般人要重,他们把你和二宝送到上海去读书,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大宝低着头默不作声。
诸玉良见大宝并非滴水不进,便继续说道:“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也无法和社会洪流抗衡,但我们不能自暴自弃啊!别人越瞧不起我们,我们越要为自己争口气;我们自己不学好,不是让那些对我们使坏的人看了我们的笑话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吧?答应姑姑,今后一定要带着二宝好好学习,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大宝抿了抿布满绒毛的红嘴唇,点了点头走了。
(二)
第二天上午,诸玉良祖孙三个到了商业局大院不久,文远方他们也回到了家。
诸志慧回家后立即拿出纸和笔,写下一首诗递给大姐夫,虚心地请大姐夫指教。
文远方饶有兴趣地接过诗笺,小声地念起来:
“《五洩》——一场新雨仿佛万珠齐舞沉默的岩石中生长的声律如歌好似少男少女朗诵唐诗宋词群鸟的欢鸣正是和唱的音符洒脱是你的性格执着是你的情怀奔放是你的写照变幻是你的神奇岩石默立在你的身旁深沉得像个思想家沉浸在万年不醒的梦中我站在你面前多想随你而去领略大海的丰姿。
哈哈,好诗,好诗!很有韵味。志慧加油,好好练笔,你一定会有所收获的!”文远方兴奋地鼓励着这位爱好文学、聪慧好学的二舅子。
“大姐夫帮我改改嘛!”诸志慧羞涩地恳求道。
“诗言志,讲求的是自然而然、托物言志,不必刻意雕琢词眼哦!所以不必改。你瞧瞧!”文远方说着把诗笺递给妻子欣赏。
诸玉良接过来一看,惊喜地说道:“二弟出息了哈,都会写诗了?哦,你的字体怎么跟你大姐夫的很像啊?”
“嘿嘿,我平时临摹大姐夫的字体呢!”诸志慧红着脸答道。
许桂英听着大女婿、大姑娘对宝贝二儿子的称赞,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
……
次日晚间,文远方一家把岳母和妻弟们送上了回润州的火车。临别时,文婧又哭得稀里哗啦,还叮嘱外婆道:“如果您晕车,别忘了在太阳穴上抹点风油精啊!”
许桂英噙泪说道:“好嘞,乖乖,别哭啦!过年你不是又可以回孝义庄了吗?”
……
火车上,许桂英歪头打起瞌睡来,诸氏兄弟俩则一边嚼着文婧分给他们的大白兔奶糖,一边兴犹未尽地聊着此次暨阳之行的点点滴滴。
诸志诚道:“你说,我应该先给李婷写信呢,还是等她给我写信后我再回信呢?”
诸志慧笑道:“你觉得有什么值得写的,你也可以先给她写嘛!你如果觉得没什么可写的,那你就等收到她的信后再回信不迟。你可以根据她信中的内容来回信,这样你就不会没有东西可写啦!”
诸志诚不解地问道:“为什么我可以根据她来信的内容来回信?举例说明!”
诸志慧解释道:“譬如,她说新学年喜欢或讨厌哪个老师,喜欢或讨厌哪门课程,你也可以告诉她:你喜欢或讨厌哪个老师,喜欢或讨厌哪门课程。总之,你得针对她的内容来阐述你的情况和感受。就像两人聊天一样,不能她说鸡你就扯鸭,她说南辕你就扯北辙,她问你啥问题,你也不好好答复……如果这样,你们的通信就没法继续啦!怎么,你对她有好感?”
“哦!嘿嘿……”诸志诚若有所悟又有点难为情地笑而不答。
过了会儿,诸志诚又说道:“你说,那姓蔡的两小子明明知道打不过我俩,为何还那么张狂呢?”
“有的人就是纸老虎爱吓唬人,越是胆小越要显得不怕死,越是自卑越要显得狂妄自大,自己给自己壮胆呗!这叫虚张声势。”诸志慧老道地下着结论。
“二哥!我怎么看问题就没你那么入木三分呢?”诸志诚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哈哈!你还小呢,你多阅读课外书就会让自己快速成熟起来的。”诸志慧摸摸弟弟的头说道。
诸志诚又换了话题说道:“婧婧的大伯父挺惨的哈?一辈子都在劳改,老了还得了癌症。”
“是呀!一着不慎,全盘皆输。路线走错了,一辈子玩完。”诸志慧尽管对上层建筑中的“路线”二字不甚理解,但还是故作老成地叹息道。
“路线?可是一条路没走之前,谁晓得路线对不对啊?大姐夫走的是什么路线?他的路线对不对呢?”
“所以说嘛,选择的智慧很重要,不然就要看运气了。大姐夫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走错路线呢?”
“那有时候没得选择,后面有人追你,你只有一条路可逃,怎么办?”
“所以还得看运气嘛!奋斗固然很重要,但运气更重要哦!”
“听你这么讲,我怎么觉得人的命运跟赌博似的……”诸志诚嘀咕道。
“好啦,别讨论这些虚无缥缈的,我们睡一会儿吧!”诸志慧说完就闭眼靠椅,不再理睬弟弟。
(三)
送走了远客,文远方夫妇总算吁了口气。
当晚,文婧急不可耐地从妈妈那里要走了那张大团圆照,要让爸爸看看“磊哥哥”长什么样。
诸玉良便偷偷地观察着丈夫的表情,想看看他对这张大团圆照有什么反应。
文远方拿起照片,扫描着每一张脸孔,颇感意外地说道:“哦,刘植汛也在?看来他和玉善的婚事尘埃落定了。玉贞怎么不在?哦,她要在车站里当班。”
诸玉良不置可否地应和着丈夫的自言自语。
文婧指着那个小男孩说道:“爸爸!这就是磊哥哥,你过年在孝义庄时不是没见到他吗?”
文远方听后再凑近照片看了一会,突然脸色大变地问道:“Liu植汛的Liu,是杨柳的‘柳’,还是文刀刘?”
“杨柳的‘柳’呀!怎么啦?”诸玉良故作轻松地反问道。
“哎呀!我真是一根筋,想当然地以为他姓文刀刘的‘刘’呢?”文远方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好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
文远方慌乱地嘱咐女儿把照片收好,接着对妻子说道:“方才李文书说我桌上积累了不少文件待处理,我现在得去局里一趟;你带婧婧先睡哈,不要等我!我处理完就回来。”
诸玉良心领神会地“哦”了声,便由他去。
文远方走出商业局大院,做了一个深呼吸——刚才突如其来的讯息像当头一棒把他给击懵了,他必须立即找一个独处的地方来平复自己狂乱而起伏的内心。
他没有去商业局办公楼,而是踟蹰于浣纱江畔,陷入于一种无可名状的怅然和失落中……
“啊!磊磊虽已长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小家伙。我怎么会这么迟钝?不!如其说我迟钝,不如说是我的潜意识里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吧。为逃避现实,我想当然地以为柳植汛姓‘刘’,想当然地以为中国之大,叫‘磊磊’的男孩多了去,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
现在看来,我又错了。我原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往上走,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我就能支配自己的命运,就能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们。
然而,我究竟保护了谁?我眼睁睁地看着孙蕾祖孙四代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而无法施以援手,以致于磊磊这么聪慧可爱的孩子居然要认叔叔当父亲才能换来一个正常的成长环境!而我的亲生女儿在成长过程中也是险象环生,几次险些送命,甚至她的一生都差点被毁掉;还有大宝、二宝的叛逆和李婷的早熟……难道我们的孩子也要像文武威那样被长期歧视、压制和埋没吗?而这一系列悲剧,究竟是谁造成的呢?
怪不得玉良要和我置气离婚,怪不得她并不看好我在政治上的前途!现在想来,她终究是对的。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我连自己的婚姻都经营不好,连自己的妻儿都保护不了,何谈为全人类谋福利?”
文远方在浣纱江畔继续徘徊彷徨着,一阵阵带着秋意的江风似乎把他吹拂得越来越清醒。他痛苦地思索着:“陈老师那双本用来翻译语言和拿粉笔的纤纤玉手,现在只能在食堂里洗刷堆积如山的碗碟;刘医生那双本用来拿手术刀的修长双手,现在只能在家做做饭拖拖地;柳教授本应在自己的领域里教书育人、著书立说,现在只能在干校里喂猪;文武威即使门门考一百也休想上任何一座大学,而刚刚横空出世的‘白卷英雄'竟然可以读清华……
这样大规模浪费人才迫害人才的做法,真的是‘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体现吗?难道改造知识分子的灵魂,真的只有一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途径吗?
批判、批判,无休止的批判,连两千多年前的古人也不放过!我本也是一个彻底的反封建斗士,但我反的是封建的枷锁和糟粕,而不是几千年积淀下来的华夏文明。难道将洗澡水和婴儿一起倒掉,才是革命彻底的表现吗?而我们革命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的革命理想,不过就是拉帮结派、争权夺利,为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家人及他人的安宁甚至生命罢了!’如果我的良知和勇气尚存,我必须承认玉良说得没错,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啊!在这场运动中,两方‘改造派’为捍卫所谓的真理,不惜动刀动枪以命相搏,而那些无辜送命的冤魂又该向谁去索命呢?
如果说运动伊始的扑朔迷离让我看不清方向,那么行至此处我光是凭直觉和常识就应该断定:此路不通!
我教育下一代时口口声声要实事求是、知错就改,那么我现在还要硬着头皮一条道走到黑吗?我还有回头路可走吗?”
浣纱江水温柔地拍打着两岸,如同拍打着文远方良心的大门,使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自责和愧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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