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娑婆世界 天使难以为情
一)
诚然,杨乐田事件使一个本不引人注目的小女孩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流动的“西洋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指认她,围观她,议论她,嘲笑她,甚或对她表现出一种比侮辱更难堪的怜悯来……
“喏喏喏,快来看!那个囡子头就是诸玉良的囡。”
“哦!长得跟她娘蛮像的。相貌跟我们头儿倒不是太像,但身段胚子差不多,都是长手长脚。”
“哎!我见过文远方的,他个儿也不矮,我倒觉得这囡子头的相貌和文远方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哼哼!但有人见过蔡姓男人,说这个囡小人一看就是蔡的种。”
“罪过啊!大人乱来,倒灶的是小人哦!”
……
这些话清清楚楚地飘进文婧的耳朵里,她虽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深知说者不怀好意且内心龌龊。
尤其是人们当面对她指指点点,仿佛她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布娃娃,且是一具没穿衣服的布娃娃,这令她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强烈的羞耻感。
牌头老街的流言终于流进了区中心小学。
一日,作为语文课代表的文婧去教师办公室缴全班的作业本。两位正在交头接耳的女教师见文婧进门,便立马讪讪地分开,但她俩方才的耳语还是被她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这两位女教师虽不教文婧那个班,但以往只要见到文婧,都会主动地招呼她,对她问长问短表现出很亲热的样子;而现在,两人都是一副长舌妇嘴脸。
……
“我明知是杨乐田在捣鬼作乱,但人们说我妈妈、爸爸、李叔叔和蔡叔叔的那些坏话,我还是忍不住会相信,忍不住会感到难为情!”
“妈妈、爸爸、李叔叔和蔡叔叔真的做了那些垃圾事?他们真的都不是好人吗?”
“难道我不是文远方亲生的?那我的亲爸爸是谁,是李叔叔还是蔡叔叔?啊,这是多么令人难为情的事!”
“怪不得峰峰有生日红鸡蛋吃,竺晓春有,王海鸥有,章云飞有……唯独我没有,原来我从来不过生日!外公外婆舅舅姨娘们甚至爸爸妈妈都过生日,我却从来没过过生日,因为我不晓得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因为谁也不肯说我的生日是哪一天。”
“为什么我的生日不能确定?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因为我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耻辱,所以没人记得我的生日?”
“为什么我能看到的东西别人看不到?为什么我早已听清人家在说什么,人家还要捂着嘴巴生怕被我听到?为什么我晓得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那人还要说假话来骗我?”
“我究竟是谁?难道我真是一个和别人不一样,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怪物?”
“现在,我走到哪儿都感觉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我究竟怎样才能甩掉这条令人恶心的尾巴呢?”
“要是磊哥哥在我身旁,我至少可以和他聊聊我的困惑,或许他可以告诉我一些解决的办法。唉——”
……
放学后,文婧常常一边低头琢磨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的“为什么”,一边步履匆匆地回家,生怕又遇到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拦路问她:“你是诸玉良的囡吗?”等得到确认后,脑后又传来一串不堪入耳的话语……
(二)
自从有记忆开始,文婧就发现自己对外部世界尤其是成人世界发出的信号极为敏感且极易受暗示,加上经历了几件“非常事件”后,她越来越觉得自己的童年并非无忧无虑,更非天真烂漫。
相反,她常常生活在一种忧虑不安的状态中,而这种忧虑不安大多基于她那过早觉醒的羞耻心、自尊心。自己或别人的一些表现,往往令她情不自禁地感到难为情,从而产生一种对自己和别人或轻或重的嫌弃感。譬如:
她每每跟着二姨小姨到人家家里做客时,很想抓一把糖果装进自己的兜里,却因读到主人的吝啬心声而不得不克制自己的行为啦;
外婆每次倒完麻油都要用食指将瓶口刮一下,然后吮一下手指头才满意地将麻油瓶盖拧紧啦;
外公有时匆匆洗脸没将眼角擦干净就去上班啦;
大舅的鼻毛偶因修剪不及时探出头来啦;
大姨小姨和妈妈每月总有那么几天会将血红的卫生纸偷偷地处理掉啦;
妈妈那次在柳叔叔家做客时,吃饭前上公厕的时间太长啦;
爸爸妈妈有时在半夜里把床弄得咯吱咯吱响啦;
大伯母那次将米粒粘在嘴角上浑然不觉,甚至任由草屑躲在自己的头发里啦;
峰峰上完厕所从不洗手就端饭碗啦;
翠英大姐吃饭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啦,而且其中大哥长得比翠英大姐矮半个头啦;
数学老师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是叫“文青”的啦。
……
当然,文婧生平第一次关于“强烈羞耻”的记忆,源于当她把大宝向她射尿的事情告诉爸爸后,爸爸脸上立刻显现出来的阴云密布的可怕表情。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明白爸爸当初那种可怕表情背后的原因。因为彼“尿”非此尿,那是一种会给人带来羞耻感、罪恶感的脏东西——爸爸妈妈后来对此事讳莫如深只字未提,甚至装得若无其事从未发生,足见此事非同小可且不可张扬,她也就不敢再东问西问了。
只是从那时起,文婧知道了有些秘密是绝对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道的,哪怕磊哥哥也不行;也是从那时起,她对于所有使自己感到难为情的事情,学会了假装没有看见听见,假装不知道,假装从未发生过。
试想,一个人如果拥有一双高清放大镜般的眼睛,那么他不管吃什么食物,都能看到无数小虫子在这些食物的表面和内里蠕动挣扎。试问,他还能享受因吃食而带来的满足感吗?
文婧亲身经历了杨乐田事件后,看这个娑婆世界就是一只爬满蚂蚁的面包。
她深深地为这只面包感到羞愧,为这些蚂蚁感到羞愧,也为自己不幸生活在这样一只面包里而感到羞愧……
一方面,为了享受这只面包的香甜,同时也为了得以苟活,文婧学会了假装没有看到乌泱泱的蚂蚁军团;另一方面,面包的不洁时时挑战着她对恶心的忍耐极限,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这两种势不两立的心理,在文婧的内心小宇宙里不断交锋并升级为战争,双方杀得血流成河哀鸿遍地,最终受伤的是她那颗易感脆弱的心。
为保护自己的内心不再受伤,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使两个“自我”坐下来讲和了——一方面她假装天真无知,以便与娑婆世界周旋到底;另一方面,她开始逃离这个被蚁群包围的世界,逃离所有的人们,甚至逃离她自己。
于是,小小的文婧在“面包”里为自己修筑了一座透明而坚固的水晶房子,便于自己受伤时有地方可以疗伤。
她开始变得喜欢独处——她不再是那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女孩,不再是那个好表现自己爱出风头的女孩,不再是那个热情爽利喜欢做孩子头的女孩……她像一枚孱弱的蚕蛹那样,迫切需要编织一层厚厚的丝茧来保护自己。
于是,她晚上做梦白天幻想,耽于构建一个完全属于她个人的精神领地;每当感到孤独无助、自尊被犯、羞辱难堪时,她就会来到自己的水晶房子疗愈、安慰和犒赏自己……
久而久之,她体味到独处的快乐,也只有独处时她才会觉得自己的心灵家园是何等的宁静有序又固若金汤!而自己就是那个清净世界里谁也不敢轻易冒犯打搅的女王。
当年,文婧企图以自己想要的方式降临人世,结果行不通;最后,两脚落地是她和这个世间讲和的结果。尽管这样,她仍给妈妈和自己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为此还欠下不少救命之恩、养育之恩。
而现在,她必须第二次和这个世间讲和,必须以合适的姿势活下去,才可以活得不那么伤痕累累,不那么痛苦难耐。
当然,爸爸妈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老师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同学们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三)
这年冬至,娄翠英没有给小舅母送麻糍、年糕、粽子和糯米酒来,一样都没有。
按理,对娄翠英而言,牌头老街比城关距离越山公社西坑村近多了;况且,娄其中就在老街西头的区中心小学做副校长,年货由他顺带岂不方便?
诸玉良对娄翠英的一反常态虽有点儿纳闷,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除了糯米酒,她并不欢迎太多的糯食;同时,她也担心文婧因嗜食糯食而消化不良。所以,农村亲戚们如果少送些糯食来,从某种程度上是在给她减负。
而在冬至前的一个周日下午,娄其中从家里牵出自行车,儿子娄观峰则分腿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父子俩正准备返校。临走时,娄翠英夫妇在儿子面前毫不避讳地进行了下列一番对话:
娄其中:“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就让我顺便带走呗!往年你不是都要特地去城关……”
娄翠英:“今年不送,以后也不送了!我们像菩萨一样供着她,她倒好,是这样对待我小娘舅的。我想起这事,心里就很气!”
娄其中:“那些闲言碎语,我也是听到耳朵里就忍不住跟你说了……捕风捉影的事情我们也不好全信的。你在小娘舅面前嘴巴还是紧点吧!这种事体怎么可以由我们讲出来?”
娄翠英:“你不用再啰嗦!我晓得分寸的,是不是捕风捉影我大概也有数的。婧囡出生的时候,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和那个蔡局长的关系绝对不一般,而且跟李局长即后来的李主任也是亲热得很……自己果然行得正,哪里会有这些流言?唉,最可怜的是我小娘舅啊!把老婆宠上天,老婆居然还……还有婧囡这个小可怜……”
娄翠英说完就用衣角擦了下眼角,然后看看天色,大声下令道:“时候不早,你们赶紧走吧!”
……
临近年关的一日上午,诸玉良听说供销社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白鲞,便偷空去了一趟南货店,准备买些白鲞来作为年货储备。不想,走至南货店门口时迎面遇见前来采购文具的娄其中。
“这么巧!其中来买东西啊?好些日子没看到你了。”诸玉良虽有些小尴尬,但还是热情地招呼着这位小个子外甥囡婿。
“哈哈,是啊,小舅母!我来买些大红纸和笔墨,学校不是快放寒假了吗?您买年货哪?最近好的吧?”娄其中的表情虽也有些不自然,但客气的礼数并未打折扣。
“婧婧最近在学校里还开心吗?她回到家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老师批评她了吗?我问多了,她还懒得理我。”诸玉良一来是出于对女儿最近情绪低落的担忧,二来也是“管丈母娘叫大嫂子”式地没话找话。
“哦,我也正想抽个空跟您聊聊呢!婧囡别的都好,就是有点儿孤僻,好像除了峰峰,不大喜欢和别的小朋友在一起玩。她班主任也跟我反映,最近她不像刚开学时那么活泼了。”
“唉——前阵子供销社布店不是有个人寻死了吗?那天他家属带着村里一帮人上门来闹,可能把婧婧吓着了。现在的环境就是这么复杂,真没办法啊!”
“这事我也听说了。农民就是这样的,只要触及他们一点点利益,哪管什么青红皂白……”
他们又聊了些客套话后,便各忙各的去了。
……
转眼,学校放寒假了。那天,文婧开完休业式回来后,兴冲冲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三好生”奖状和一张门门不是满分就是优秀的成绩报告单递给妈妈。
诸玉良看到老师的品德评语里除了大面积的鼓励之词外,还有一句鞭策之语:“希望在新的学期里,你能更加活泼开朗,更加团结同学……”
(四)
诸玉良母女在牌头打一个喷嚏,文远方在城关自然是要感冒的。
关于李凡和诸玉良的最新流言,无非是当年关于蔡富国和诸玉良的流言版本换了下男主角而已,在文远方听来就是一个听过无数遍的蹩脚民间传说,除了厌烦还是厌烦。
文远方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玉良何时能和自己去领复婚证,以及宝贝女儿是否适应新的生活环境。
一次在文婧熟睡后,诸玉良跟丈夫聊起自己梦见杨乐田一事,文远方却满不在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别把做梦太当回事哈!”
诸玉良虽知丈夫对“封建迷信”有着一种近乎仇恨的反感,但还是忍不住把女儿可以看到灵异世界的事实告诉了丈夫。
诸玉良尚未介绍完毕,就引来文远方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
“你竟也相信小孩子的幻觉所言!王充早在《订鬼》一文中说得很清楚:‘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
因为生病,导致畏惧;因为畏惧,导致见鬼。这都是幻觉啊!小孩子的脑神经发育不健全,就更容易产生幻觉啦!我小时候发高烧时也见过鬼啊,我见到墙上挂的凉帽、蓑衣都变成了青面獠牙的鬼怪……后来我到了部队,钻研了辩证唯物主义后,才知道世上本没有神佛鬼怪,小时候所见的鬼都是幻觉,大人散布的那套封建迷信思想全是谬论。
说实在,我之所以想把婧婧早点接回家来,也是怕她外婆老是向她灌输封建迷信那套……而你现在也相信这些,不是在暗示婧婧她所见到的幻觉都是事实真相吗?这样对婧婧的成长有什么好处呢?”
诸玉良被丈夫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抢白得一时语塞。不过,她很快有了反驳之词:
“你不必在我面前掉书袋,王充的《订鬼》我也背过。哼!‘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婧婧根本没见过生前的杨乐田,却能把杨的长相特征说得完全吻合。她和杨八竿子打不着,为何要对他思念存想?而且能够思念存想出一个与真人完全吻合的幻影来?这在逻辑上根本站不住脚!
还有,当年我不是灵魂出体亲见你和孙蕾一家在吃午饭,我怎么晓得你在孙蕾家避难呢?如果你否定灵魂可以独立存在,那你用唯物论跟我解释一下这个现象呀!
那个古老的王充说‘人病则忧惧,忧惧见鬼出’,说得也不过是一般的现象,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人生病了会忧惧,忧惧了会见鬼?对不能解释的现象一概斥之为封建迷信,好像也不是科学唯物论者应持有的态度吧!”
这回轮到文远方无言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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