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疏不间亲 翠英好意遭拒

第七十四章 疏不间亲 翠英好意遭拒

一)

祭毕亡灵,众人踩灭火源,遂将食物碗碟一一收进篾箩,并象征性地清理了一下墓群里的枯枝、落叶和衰草……

文婧分明看到几个邻近的饿鬼还想前来蹭饭,但见祭品已被收归,脸上立即露出失望、怨恨的情绪来。

女眷们招呼小孩们快去分食那些京枣、柿饼和豆糕,说小人头吃了“大人们”享用过的食物后会很昌盛,但文婧谢绝了元草嬢嬢递过来的京枣碟子。文元草嘟哝了一句:“又不龌龊的……这囡子头!”

下山时,娄翠英走到文婧身旁抓起她一只满是皴口的小手端详了会儿,便搂着她瘦削的肩膀边走边埋怨道:“婧囡怎么瘦得跟一把干柴似的?你吃的饭都到哪里去了?手皴成这样也不戴手套不搽防裂膏?”

“嘻嘻!我吃的饭都变成骨头了呀。因为我老是丢手套,家里剩下很多单只手套,我干脆就不戴了。”文婧明白大姐有一肚子话要同自己讲,也清楚大姐对自己的情感分明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爱。

娄翠英确实有一肚子话要问小表妹,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她见诸玉良此时离她们尚有一段距离,便压低嗓音故作云淡风轻地问道:“婧囡平时都几点睡觉呀?”

“九点左右。”

“那妈妈几点睡呢?她陪你睡觉吗?”

“妈妈有时要打毛衣、看书,有时还要加班……不一定每次都会陪我睡觉的。”文婧已经察觉到大姐问这话的用意了。

“那妈妈不在屋里时,你一个人睡觉不害怕吗?”

“以前害怕,现在不害怕了。妈妈即使在办公室里,我一喊她就听到了;而且李叔叔跟我们住在同一层楼里,我一喊他也听得到。”

“你半夜醒来时……如果发现妈妈不在屋里,你会害怕吗?”娄翠英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

文婧听到此话后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觉得像吞了一只小刺猬那样浑身不舒服起来。尽管她对妈妈也有些看法,但一旦有人当她的面轻慢、质疑诸玉良时,她却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大不敬”。

此时,文婧感觉亲爱的大姐也和牌头老街人一样愚蠢可鄙,便以一种极为不悦的口气答道:“反正我每次半夜尿尿,都要妈妈给我开灯;要是妈妈半夜不在我身边,我也不知道会不会害怕。”说完,她挣脱娄翠英的手顾自往前走去。

一如此前,文婧每次有了羞耻感,第一反应就是逃离外界隔离自己——她需要立即躲到水晶房里去修复那颗感觉不爽的心。

娄翠英察觉到文婧的不高兴,但并不清楚自己的话让小表妹反感到何种程度。她显然不懂得疏不间亲的道理,当然更不明白文婧通透的心灵世界。她总以为小表妹不过是个和亲妈不太亲,从小缺失母爱的小可怜,自己作为“奶妈”应尽量多给予这个小可怜一些母爱。

于是,娄翠英又紧赶几步追上文婧,硬是把小可怜从水晶房里拽了出来,并义无反顾地将一只她认为缺少母爱滋养的小手紧紧地攥在自己粗糙有劲的大手掌里。

“听蓉囡说你刚才在墓前对着空气讲话讲了好一阵子。你为何要跟峰囝和蓉囡开这种玩笑呢?把蓉囡吓得……”娄翠英换了个话题又开始盘问。

“谁跟他们开玩笑了?我刚才看到阿爷和二伯伯以及很多亲眷了,他们在山上没得吃没得穿过得很苦。我那是在跟阿爷和二伯伯讲话呢,所以没顾得上峰峰他们喊我。”文婧有点恼火地答道。

没想到文婧的话音一落,娄翠英立即俯身摸摸她的额头,再摸摸自己的额头并嘀咕道:“没发烧啊,也不像是被附体的样子!”

文婧觉得大姐的举止很滑稽,便不想再让她为自己瞎担忧,遂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宽慰道:“大姐!我没发烧,也没被什么东西附体,我只是能看到一些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已。”

娄翠英听后停下脚步张大嘴巴,满目怀疑地望着文婧那双闪着神秘光芒的龙凤眼,仿佛自己从不认识眼前这个囡子头似的,好像她的小表妹是个小江湖骗子似的。

“你是认为我要么在讲造话,要么就像你们村里的癫婆那样被鬼附体了才乱话廿三的,对吗?你认为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都勿晓得,所以你不相信我能看见鬼,对吗?”文婧说这话的口气显然不像个毛孩子,更像一位历经沧桑洞悉世事的老者。

娄翠英被问得哑口无言,因为她此时的心理活动被文婧完全无误地描述了出来。

文婧继续说道:“如果没有鬼,活人为何要拿吃的去祭拜祖宗?如果有鬼,有人能看到鬼不是很正常吗?人们总是做着自相矛盾的事体,因为他们的想法总是将信将疑飘忽不定的,所以大多数人都是稀里糊涂地过了一辈子。”

文婧早听爸爸讲过“自相矛盾”这个成语故事,也知道“将信将疑”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的确,对于许多新词汇新成语新俗语,她只要听过一次或看过一遍就能立即拿来运用,使自己的语言系统变得越来越丰富完善。

显然,从文婧说话时的词语之丰沛、条理之清晰和逻辑之严密足见这个不满七周岁的小女孩已经脱离了儿语阶段,完全可以和成人沟通无碍了。难怪她的班主任朱老师几次对娄其中提起:“文婧这个学生要么勿作声,要么讲起话来成语都是一串串的,道理都是一套套的……这囡子头将来必定不是个等闲之辈!”

娄翠英原以为文婧的聪明不过是比一般小孩子记性更好,反应更快,口头表达能力更强而已,没想到这回她总算领教了什么叫“人精”——经过这番交流,她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奶过的小表妹不仅天赋异禀,而且其内心世界深不可测,完全不是她这个水准的人可以触摸到底的。

(二)

这对年龄悬殊想法南辕北辙的表姐妹也许觉得话不投机,便不再聊天,只顾默默地走路。文婧玩味着娄翠英刚才的一番问话以及她的所思所想,觉得自己上山时那个等长大后赚到工资给大姐买点什么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果真如二伯所言我此生能得到佛的果位,那么除了爸爸妈妈,我难道不应该首先度化我的奶娘翠英大姐吗?”

如果说上山前的文婧尚是个看万事万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懵懂孩童,那么下山时的文婧已是一个知晓自身“使命”的有志之士了。“我这次全仰二伯文元韬的点化,他的一席话让我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醍醐灌顶’是什么?我脑子里怎会突然蹦出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我觉得好熟稔啊!我都知道它们是怎么写的了。这四个字是我自己造出来的还是字典里本来就有的?啊!我得赶紧去查一下字典。我保证自己今生没接触过这四个字,难道真是我前世积累下来的学问?”

文婧正在自己的内心小宇宙里自我度化时,突然被一声凄厉的哀求声打断了思绪。

“小菩萨啊!请你救救我和我的毛毛吧!”一位头戴紫绣抹额,脑后梳着一个髻,面容姣好,身穿青色宽袖斜襟绣花袄的年轻妇人怀抱一个襁褓,正跪在文婧的面前苦苦哀告。

文婧立马意识到又有一位“有缘人”找上门来了。

娄翠英见文婧突然站住不动,便拽了她一下说道:“婧囡看什么呢?走啊!”

文婧不想吓着大姐,就找了个托词:“我想尿尿,憋不住了,你在这里等我下,我到那边去去就来。”

文婧遂引那怀抱婴儿的妇人到一块岩石背后问话:“你是什么人?怎么称呼?为何要我来救你?”

“婧囡!我是你阿爷文伯宗的婶婶秦素芬,我于清光绪二十年死于难产,时年二十一岁。当时我的婆婆也就是你阿爷的嬷嬷怀疑我肚子里的小人是个野种,所以不肯请接生婆来给我接生。我被难产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毛头佬是生下来了,但伢娘俩都没能活下来。”

“你婆婆为何怀疑你的小人是野种?”

“我十七岁嫁到文家,几年里肚子都没半点动静;偏偏丈夫去世不久,我发现自己怀上了。这个儿子的确是我丈夫的遗腹子,但我婆婆硬是不信,非说是我克死了丈夫,而且肚子里的小人是我偷汉子才怀上的。”

“你婆婆为何不相信你?”

那妇人见文婧如此问话,便满脸绯红,犹疑了一会儿才忸怩地答道:“新婚之夜丈夫没见我……落红……便认定我婚前失贞。从此,他常常对我冷言冷语,还口口声声叫我去死;婆婆也是对我冷嘲热讽,从不拿正眼瞧我。

那几年,我整日担心文家会休了我,会把我赶回娘家去,每天都在提心吊胆看人脸色中度过。”那妇人说完便嘤嘤地哭将起来,怀中婴儿也随之哀啼不止。

“没见……落红?哦——那是你婚前不贞还欺骗婆家,当然怪不得婆家对你冷淡和怀疑咯!”文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道貌岸然不近人情的话来。

“但我的儿子的确是文家的血脉啊,我嫁人后也从未偷过汉子啊!仅仅因为我在嫁人前的一次失贞,我就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一辈子任人糟践吗?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任意休妻停妻另觅新欢,女人就得从一而终还非得是个原装货呢?这是什么倒路的世道啊?”那妇人歇斯底里地哭骂着,声音大得把文婧的耳膜都要震破了。

“看来你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还挺有反抗精神的哈!你现在不是已经离开了那个倒路的世道很多年了,不是已经解脱了吗?为何还要如此伤心?”

“解脱个屁!你居然也说这个话?伢娘俩死后,婆家没把伢葬在祖坟里,就随随便便将伢葬在那片乱坟岗里。多少年来,且不说我摆脱不了木佬佬腻心男鬼的常年纠缠,光是被婆婆遇见一次冷眼一次,被老公撞到一次嘲讽一次就够我受的了……真当是冤孽啊!”

“不是说鬼神都有神通吗?你老公死后难道勿晓得这儿子是他亲生的?”

“你有所不知,鬼可认死理可执拗了!他们生前认定的事情决不会轻易改变的,况且我那死鬼男人生前就爱听他娘的挑唆,根本没有主心骨。鬼要是不执着就不会做鬼了,要是不执着早就被阿弥陀佛接到西方极乐世界里去了,或者升天做了神仙或者转投胎做人去了。”

“你明知这个道理,为何还要执着地呆在这里呢?”

“哎呀!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福报不够啊!好比我想去杭州、上海,可我没钱怎么去呀?所以,我今天特地来求婧囡超度伢娘俩将来去个好地方,不要再在这里受苦了呀!”

“你怎么知道我能超度你?”

“是你二伯伯元韬告诉我的呀,说你今天会来山上,要我在这里等你,求你将来超度伢娘俩。婧囡!你能答应我这个请求吗?”

“好吧!既是你我有缘,我便不好推辞。‘秦素芬’我记住了,你儿子可有名字?”

“我儿子小名叫‘毛毛’。婧囡!你可不要把我娘俩忘了哈,伢可天天在这里盼望着你哦!”

这时,文婧听到娄翠英的呼唤,只得匆匆辞了秦素芬,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那块大岩石。

“怎么去这么久?我好像听到你在跟人说话。”娄翠英满腹狐疑地问道。

“哦!我蹲下后突然肚子疼,但又拉不出,只得多蹲了会儿……刚才有只大青蛙在我面前跳来跳去,我在赶牠走呢。”

(三)

一回到家,文婧立即从堂哥那里要来一本成语词典,果然查到了“醍醐灌顶”这个成语。她小声地念道:“醍醐:酥酪上凝聚的油。醍醐灌顶是指用纯酥油浇到头上,佛教指灌输智慧,使人彻底觉悟。后人多比喻听了高明的意见使人受到很大启发。”

文婧合上词典后喃喃自语:“怪不得二伯伯说我生生世世都在修持佛法。原来,我今生学到的所谓新词都是过去世已经掌握了的!”

……

文远方考虑到姐姐、外甥囡们马上要回自己的家,一进家门便立即捧了一只茶杯招呼娄翠英到楼上去谈话,准备给外甥囡的闺蜜解决什么难题。

“其实是关于小舅母的事情……不是我什么伙队的事情。”娄翠英嗫嚅着说道。

“小舅母的事?什么事?你不妨跟我说说!”文远方警觉地问道。

“就是说她和李主任、蔡局长的那些闲话。牌头老街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其中学校里的老师们都晓得啦,搞得其中都有点儿抬不起头来了。我听后很生气,觉得应该跟小娘舅提个醒儿。难道您从没听到过这些闲话?”娄翠英跺跺脚狠狠心,把该讲和不该讲的都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

文远方听后,严肃凝重的表情立即松弛了下来。他呷了口茶后说道:“哦,是这事儿。我当然听过这些老掉牙的谣言啦!我的耳朵都听得起茧了。你小舅母刚到物资公司时就有这些谣言了,我早已习以为常。我记得你也跟我提起过老蔡对她怎么的怎么的,当时我还真有点儿痛不欲生……哈哈!”

娄翠英没想到小娘舅竟是这个态度,便吃惊地问道:“您难道不在乎这个吗?”

“你是指我不在乎什么?是不在乎谣言呢还是不在乎老婆给我戴绿帽子?我可以告诉你:天下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在乎戴绿帽子的,除非他变态!但你小舅母不是那种稀里糊涂的女人,越过道德底线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做的,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况且,老蔡老李都是有操守的人,在私德方面我是绝对信得过他们的。所以么,既是谣言我何必在乎呢?”文远方的调门显得略为有些激动。

“可是……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苍蝇不叮……”

文远方打断了外甥囡的陈词滥调,严肃地正告道:“这事你不必再说!流言蜚语杀死过多少人的前途甚至性命你晓得吗?当年石水根到处造谣说你不会生养,硬逼着你家退婚,还是我出面帮你摆平了这事儿。你难道忘了吗?后来怎么样,你不是生了一男一女了吗?若其中也听信这谣言,你俩怎么会有峰囝和蓉囡呢?”

“小娘舅怎么拿这事作比?”娄翠英羞得满脸通红。

“好吧!那找远一点的例子:春秋吴越之争时,所有人都说勾践已经得了失心疯,已经没有男人的意志了,结果夫差信以为真放虎归山。后来怎么样,勾践卧薪尝胆,复国报仇,夫差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流言能信吗?

再后来,勾践为啥将文种赐死,将范蠡逼走……都是拜流言所赐!还有,勾践的妻子雅鱼,明明是夫差找人侮辱了她,结果抵挡不了举国的流言攻击,无地自容只得投河自尽了,临了还要拉上西施去作垫背。

流言尚且可以杀死堂堂一国之后,那古代一般的女子呢?古代女子的贞节只要被人稍稍怀疑,就可以投河上吊以保名节……近代如阮玲玉听说过吧?为啥寻死?也是吃不消流言蜚语啊!

所以,今后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提什么‘无风不起浪’之类的话,我听了就头大。如果我轻信流言,那么我就和莎翁笔下的奥赛罗一样愚蠢……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要回西坑就早点回吧,恕不远送!”文远方说毕就操起一份《参考消息》阅读起来,把娄翠英气得一时下不来台。

这时文元青在楼下叫娄翠英抓紧时间长话短说,说大家都在楼下等你一人哈。娄翠英便应了声,顺水推舟地走下楼来。

回家的路上,娄其中揶揄着妻子说道:“碰了一鼻子灰吧?我叫你不要去说,你偏不听!”

“他们家的事体我再也不会插手了。大人小人个个跟天外来客似的,都让人莫名其妙!”娄翠英赌着气抹着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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