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零章 偏差
逢纪营帐之中,此时正有一名幕僚俯身在床边,朝着卧床假寐的逢纪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逢纪骤然睁开眼睛,皱眉道:“此话当真?”
“对,下官亲眼所见,绝不敢有丝毫欺瞒。”那幕僚直起腰来,拱了拱手,逢纪沉默片刻,“不必管那边。你先把那人带上来。”
等那幕僚出去之后,逢纪坐起身来,听着远处的喧闹声,从枕中的暗格中摸出一卷竹简。
那竹简早已没了封泥,最外边的竹简上有“军师足下元图启”的字样,他拉开竹简,望着其上的字迹,沉思起来。
这封信是四月二十六那天夜里到的,也就是五天前,正好是四月十八发生辛明抓捕田丰之事后的第八天。
上面写的就是袁绍叫他怂恿众人起兵的命令以及大概缘由与布置,如果没有前一天蒋沛查出董卓细作之事,如今他应该已经说服了曹操,然后通过曹操说服大家一起出兵西进、让闵纯沿着河水前去汇合袁绍,随后就能看到刘正与辛明带兵进攻荥阳自证清白,兴许还能让刘正损失惨重。
但他收到书信的时候,蒋沛抓住董卓细作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在事态变化的情况下,他再拿出这份书信,就显得是在包庇刘正了。至于再传信给袁绍定夺,他也知道照着这个形势发展,再来回传信已经来不及了,只有等到出结果的时候,他写信去让袁绍定夺怎么处置刘正、辛明才是最为妥当的办法。
所以逢纪只是简单写了此时的情况送去汲县,还写明自己会自行定夺,让袁绍勿怪,随后对于整个事态冷眼旁观当然,这些都是表面上的,事实上他暗地里也在观察形势,并且对于蒋沛、辛明的人还着重留意了一下。
之前那帮刺史太守都有耳目在他身边,他也不好做什么事,如今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刘正与蒋沛等人的对峙上,他确是能够真正翻出这件事情的背后真相了。时间上也来得及。
至于了解真相之后他该如何应对,万一刘正就是董卓细作之事已经不可转圜,那些人要即刻处死,他是该顺水推舟,还是暂且安抚众人
他揣摩着这份书信,信中让两人带兵自证清白这是公正严明,还是
逢纪想了一会儿,那幕僚带人进来,来人进来之后望着逢纪红润的脸色,微微一愣,随后跪拜下来,一脸谄媚地抱拳道:“末将杨晃,见过军师。”
“无耻之尤!竟敢贿赂袁某将士!刘德然,你可敢告诉袁某,什么是大富贵!”
“莫非是想在我等军中安插细作,以期后用?竖子,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鲍某军中着实都是一群忠臣义士,先前倒是不曾跟鲍某说起,如今当着大家的面,反倒说起此事了忠心可鉴!只不过,此前董卓细作出现在营中,倒是将鲍某这张脸丢尽了!这样吧,鲍某在此警告诸位,往后若非是来找鲍某的,谁也不准接触鲍某营中人了!鲍某还是安心带着他们训练便好。”
“鲍济北此言不虚!桥某也觉得该是如此。我军中竟然有十几个董卓细作,再有刘德然拉拢我麾下士卒一事桥某一想到有人意图谋害后果不堪设想啊!正值多事之秋,未免桥某吃一些鸿门宴,便不冒然赴宴外出了。”
人群之中,诸位太守你一言我一语,齐齐义愤填膺地对刘正进行抨击,就连原本拦着刘正的桥瑁也抽开身,在与两名过来作证刘正要给他们一场大富贵的麾下士卒交流片刻后,朝刘正怒目而视。自然,在桥瑁这番话说完之后,刘岱大概是觉得桥某含沙射影在说什么,侧目望了眼过去,眼眸深处蕴着敌意。
一片喧闹之中,辛明望了眼蒋沛,表情精彩。
他着实没想到,蒋沛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先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这么多人当董卓细作,再是说服那帮比试中前几名的士卒污蔑刘正,最后还找孔伷的人来落井下石。数管齐下,如今令得诸多太守对刘正也生起气来,做的实在是超乎他的想象。
他一直以为蒋家除了蒋奇没什么人才,没想到蒋沛认真起来也不是一般人,不过这一切还得归功于他一开始的激将,想到自己无意中见识到了蒋沛的真正实力,无形之中多了一个可靠的盟友,他就很开心。
看到刘正阴沉着脸,什么话都不说,他就更开心了。
狡辩啊,继续说啊动手也可以,辛某这次让着你,绝不还手。
想想就让人激动,辛明又望望沉着脸的田丰,喝道:“老东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到得如今,还要隐瞒下去吗?!再不开口,我怕你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了!”
于辛明而言,这番话等若火上浇油,以田丰那火油般一点就着的性子绝对会忍不住反驳,却见方才还一脸愤怒的田丰突然给了他一个鄙夷的眼神,望向董昭沉默不语。
“老东西,你这是心虚对吧!你一定是心虚了!你们就是董卓细作!你们”辛明得理不饶人,蒋沛拉了他一把,见拉不住,便只好稍稍远离辛明,靠近董昭。
辛明此时的姿态俨如一只猴子,上蹿下跳却得不到别人的重视,蒋沛不忍说破,心里其实也对刘正、田丰突然沉默的态度有些心神不宁。
当然,他先前也在与刘正针锋相对,原本刘正、田丰如此反常地沉默,以他的性子,也会落井下石,只不过他的身边,董昭也突然沉默下来,这也导致他隐隐感觉整件事情有些不对劲。
会有这样的感觉,也是因为抓住董卓细作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
说起来,那天听了辛明的意见后,他原本是打算贿赂刘正的一些士卒,再威胁几个人当董卓细作,到时候污蔑刘正,将刘正就是董卓细作的事情落实下来。
眼下摆在面前的场面与他设想的差不多,但抓获董卓细作,在各营中挖出五十多人,事实上从一开始就不是他的主意,也没有他的策划。
他便是在董昭的命令下带兵抓人,抓到之后,董昭就立刻逮捕了那名细作,还在军中大力宣扬他的功绩当然,在抓捕董卓细作之前,董昭也警告他董卓细作一事事关重大,不准向辛明透露半点风声,最好见也不要见,至于他在暗地里找人当董卓细作、贿赂刘正属下的事情,董昭也会帮他瞒下来,也允许他继续做下去。
之后他以事务忙碌为由,就没去见过辛明,带着杨晃威逼利诱说服了刘正营中的焦褚三人,还在两天前独自在董昭眼皮子底下说服了细作指认焦褚,将焦褚的特征,乃至画像全都吩咐那细作记住。
至于贿赂那几个比试前几名的人指认刘正,倒不是他的手段了,他贿赂的实则是几个太守麾下将士身边的亲卫,于他而言,那些人指认刘正也能给那些将士危机感,乃至令得诸位太守也深恶痛绝。
不过为了避免事情败露,他也对那些亲卫说过就算没有机会,不出手也无妨,事情了结之后一样有重谢,眼下这些人倒是都被关在各自营中,除了其中一人跟着那几个前几名的人一同过来,此时看准时机也冒出头来落井下石,其余人想来是拿了钱不想办事,毕竟这件事情太大了,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而及至方才,蒋沛还认为这件事情就是董昭与卧病在床的逢纪有心杀了刘正设的计策,然而此时目睹着作为主审官的董昭与罪人刘正、田丰齐齐沉默,那有些诡异的氛围也让蒋沛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毕竟,时机太巧了,那天正好是预期之中袁绍回信的前一天,他原本还在为找不到人不顾生死地假扮董卓细作而焦头烂额,董昭就送了他一份大礼。
再之后,他一心一意劝服焦褚,及至前日真正劝服了焦褚,这两天也一直翘首以盼着焦褚不会有任何差错。
但此时蒋沛突然发现,整件事情根本没有给他多少思考的时间,也让他无暇去深究董昭为什么会突然想要以这种方式杀刘正。
他突然想起,董昭可不是那种优柔寡断、循规蹈矩的性子,在如今掌权的情况下,董昭如果怀疑刘正,只要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伪装笔墨的手艺,直接仿照刘正与董卓来往的书信就可以,再有逢纪刘岱配合着派人围了刘正的部曲,董昭就能直接让人杀了刘正。
但蒋沛仍旧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董昭不算一个容易变节的人,应该是忠于袁绍的,难道说,董昭沉默,是在忌惮刘正突然暴起杀人,在思考怎么办?
这样一想,他微微心安,但眼角余光突然看到张邈留在外围的几名幕僚,他浑身毛孔突然又耸了起来。
他看到一名与董昭长得差不多的男子就混在张邈的幕僚之中,也在留意着这边,在看到他的目光后,那男子还望了过来微微一笑,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一侧。
那是董访董公谋。
董昭的亲弟弟
也是张邈的幕僚
蒋沛想着,就看到先前一直跟着桥瑁的一名中年儒士凑到董访身边,笑着说着什么,在董访指了指他后,那儒士看到他的目光时,还露出一个微笑,拱了拱手后,带着董访与几名士卒离开。
那笑容极其耐人寻味,蒋沛一时间愣在原地,一股寒意涌上后脑勺,身躯都微微痉挛
莫非,他当真入了局?
也在蒋沛感觉到心神不宁的同时,董昭感受着身边诸多太守的喧闹,安抚了一下过来要求审判刘正的袁遗,随后走到田丰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田丰,眸光精芒闪烁。
田丰捋了一把胡子,朝一旁微笑起来的刘正拱了拱手,随后负手傲然道:“董参军,宣布结果吧。”
刘岱脸色一愕,其余不少太守也一脸错愕。
董昭吸了一口气,扫视一圈,说道:“来人,把辛明抓起来,听候发落。”
周围瞬间一静。
时间回到四月十八当天下午,董昭接下了案子,自然准备细查一番,于是在交代了蒋奇蒋沛等人严查营中董卓细作的时候,也在闵纯的营地里找了一趟田丰。
他是先去找辛明之后再找田丰的,在辛明那里他自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所以在找田丰之前,他还特地审问了一下那名仓官,将田丰的身份来历,以及与辛明的纠葛统统问了出来。
于他而言,这件事情到了这里,结果已经真相大白,只不过站在他的立场上,也不可能去追究辛明的责任,接下来,还得探探田丰的口风,寻找一下这件事情有没有息事宁人的可能,亦或寻找到一些破绽,以便于袁绍的意愿下达后协同运作一番。
只不过在他进入田丰的营中之后,才刚介绍完自己,还没发问,就被田丰一句话问得愣在原地:“董参军是吧?有没有兴趣,老夫送你一场大富贵?”
田丰老神在在地坐在案几上,毫无半点在人前那般的鲁莽冲动,手中捧着碗热水,宛如一个洞悉一切的老人,笑容可掬,颇为风轻云淡。
那气度看起来就颇有能人异士的风范,虽说年老体弱,董昭却也愣了愣,随后却是笑了起来。
这句话摆明了是准备进行贿赂,也就是说,辛明歪打正着了,董昭心中还有些诧异辛明的直觉,却也笑问道:“阁下这是打算不打自招,求董某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还是觉得董某会被你策反,助你逃出生天?”
“呵呵,董参军说出这番话,倒是让老夫高看了。我以为你会说实不相瞒,董某便是董相国的人,在袁绍身边做谍,便等着有朝一日能被董相国启用,还不知元皓公的富贵可与我是一条道的?,没想到参军竟是如此警惕。”
田丰笑得淡然从容,董昭皱了皱眉,“阁下此言何意?”
田丰抬起眼睑,有些浑浊的眼眸带着光润,“恰逢其会,为何不凭着老夫此事揪出董卓细作?你是觉得此事会生大乱,难以控制?老夫却有一计,能让董参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董卓细作揪出来。不说全部抓住,但抓住一部分人毫无问题。至于是否能一打尽,还得董参军出一把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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