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第2章 白发人送黑发人

?“您可听见刚才那莽撞汉子的言语了?”

“甚么莽撞汉子,你嘴里可得放尊重些,想当初,太上皇老爷还在世时,手下有个忠臣良将,名唤章佳·阿桂,那阿桂戎马一生,立功无数,生前很是为太上皇器重,方才骑骏马的便是阿桂的小儿子,名唤阿必达,现下官至工部侍郎。”

“咦?那丰绅殷德又是何人?”

“大将军阿桂在朝为官时,最大的对头便是和珅那号大奸臣,而丰绅殷德正是奸臣之子!虽然有些才华,实则包藏祸心,嘉庆皇帝念及固伦和孝公主当时已嫁与丰绅殷德为妻,才免了他连坐,只单赐死了和珅,阿必达当了官老爷后,俩人更是势同水火,这不,听闻近几个月丰绅殷德身染恶疾,命不久矣,看这情况,想必……”

“哼!既是奸臣之子,死不足惜!”

奸臣之子,死不足惜——

“莫要信口雌黄!!我绅儿向来与人为善,刚正不阿!哪轮的到尔等小辈在旁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市井之徒的几句日常闲唠,狠狠砸进和珅耳朵里,撞的他七荤八素,双眼发晕,最后那句“死不足惜”更使和珅怒火中烧,不顾形象的大骂起来。

方才唠闲白儿那二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和珅的大骂,随着围观人群散去,直接无视他走了,嘴里依旧碎碎念着丰绅殷德的名讳及一些不堪入耳的言语。

“你们这两只畜生!!”和珅大怒,直朝那二人撞去!

气的和珅都忘了他现在只是一介鬼魂,寻常人见不得他,结果穿身而过,人没撞着,反倒把自个儿跄在了地上,一连翻了好几个结实的大跟斗,才滚躺在了一口大缸旁,不再动弹了。

一股滚烫的热泪从和珅眼角滑落,这时他才明白,何谓哀莫大于心死!

“我绅儿……我绅儿他,素来孝敬长辈,礼贤下士,从不会令我和他额娘费心劳神,他品性忠厚纯良,本该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即便……即便真的有甚么过错,也是我这个当阿玛的错!绅儿……是我,是我累了你啊……”和珅此刻就跟魔怔了一般,面部抽搐,嘴里还反复念叨,鼻涕眼泪一股脑儿的全冲了出来,那般绝望的惨状,教人不忍直视。

念叨了好一会,突的,和珅从地上爬了起来,辫子歪歪扭扭,满脸泪痕也来不及擦拭,便匆匆朝一个方向飘去。这一路上,和珅精神恍惚,身形踉跄,好不容易飘到一座大宅子前,这一看,眼泪又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此处,正是当年乾隆爷御赐丰绅殷德同他儿媳固伦和孝公主在京师的府邸,记得当年这府邸中金满箱、银满箱,来人为了巴结、讨好、贿赂的门庭若市之景,是何等荣耀?终了,是随着他和珅的死一同消弭了,龙袍衮服,乐声齐歌,佳偶天成,到头来,竟然落魄到大门口都无人看守打扫,又是何等凄惨?

此时的和珅,精神已有些混乱,他不待多想,便要冲进府邸里见丰绅殷德最后一面,不料,毫无防备的他猛地撞上了一面结实无比的透明墙,锥心的强烈痛感袭来,浑身骨骼都被撞裂了的错觉使他痛苦的蜷在地上,连口大气都不敢喘,瘫了好一会,和珅这才从地上手脚并用的把自个儿的身子将将支撑起来。

别说这一撞,倒是让他脑子变的清明了些。

紧攥着心口,和珅自然认得眼前是什么东西拦住了他,凡人虽以肉眼不可视,但他有副鬼魂之躯,把杵在他面前的这座高墙之上密布的咒语看的一清二楚。

这是超度死人时才会用的梵文咒语,意为净化亡灵。

当年他妻子冯氏离世时,也教人如此般在府邸周围布阵。和珅心中十分不甘,又接连冲上去挣扎了几番,但都被那堵墙挡了出来,一次次体会着剖心挖肺之痛,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灵魂要一同被带走了。

可笑,当真可笑!

不过一墙之隔,他和珅今日竟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就是对他这样大奸大恶之人的惩罚吗?妻子病重,先他而去,这回,又轮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念及至此,和珅心中愈发的悲痛,先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有何过错,他恃才傲物,心高气盛,到最后权倾朝野,都是因为他和珅天生有这个才能,他拥有许多人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可当他沦为阶下囚时,金钱、地位、权势,哪一样也救不了他,甚至还累了他身边所有人……怎能不可笑?

过刚易折,只是他明白的太晚。

不知不觉,和珅如一座雕像般在门前坐了七天七夜,就离着那堵墙固定的距离,不动不哭,血肉之躯每日要祭五脏庙,他不需要,他只是时而碎碎细语,也不知自己在跟自己说些什么。

当然,和珅自己不知道究竟过了多少辰时,日升日落,他只想一直这么守着丰绅殷德,反正别个人也瞧不见他,况且这府邸冷清的可怜,怎会有人专门寻到此处来祭拜。

和珅当初身为一品大员,手握重权时,哪个都恨不得将自家儿银库掏来进给他,他得势时,众人皆为他知己,如今他被抄了家,死绝了,众人皆同他路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从高位上摔了下来,他才再次认清了这点。

就在这时,一顶破旧轿子却意外停在了和珅身旁,跟着,轿夫落杠,恭敬退至两旁,一方青衫掀帘而下,来人身形有些伛偻,虽接近杖乡之年,眼神中并无浊白浑气,反而清澈透亮,眉宇间更是散发着浓厚的书卷气息,他手执一根烟杆,抬起头,朝丰绅殷德府邸的匾额探去,显然并未意识到和珅的存在。等到和珅看清了来者,心内一阵翻江倒海,百味杂陈,经然岁月流逝,那人的样貌也有了些变化,但和珅对此人却是非常熟悉。

来者正是纪晓岚!

只见纪晓岚眯眼看了会匾额,随后,摇头吟道:“禾黍离离半野蒿,昔人城此岂知劳?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跟着,低叹幽幽。

本来纪晓岚所吟的这首诗,意思是说王朝的兴灭更替,人事变迁之迅速,令人思潮汹涌,起伏难平,现下用在了丰绅殷德的府邸上,是因为他瞧见了这座华宅昔日盛况,今日却大变了另一番模样,心中萧瑟惋惜,诚然和珅是犯下了大错,可他的家眷友人是无辜的,纪晓岚饱读诗书,向来爱才,小儿同他更像忘年之交,因此听闻了丰绅殷德的噩耗,他才连夜赶回京师。

纪晓岚只是站在丰绅殷德家门口吟了首诗,却听得和珅湿了眼眶,心道,这纪大烟袋平日在朝中和他针锋相对,私下却待他绅儿不薄。

和珅有些狼狈的抹干眼泪,看纪晓岚已经登上了门前的阶梯朝府里走去,他心下一急,便也追了过去,而令和珅思觉讶然的是,这番,他竟然进得了府内!不知是因为超度的辰时圆满,或是纪晓岚的到来才领他进入了府内,都使他此刻感恩至极,不待多等,和珅便想冲进内堂去往丰绅殷德身旁。

可他还没跑出几步,先前撞墙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袭来,全身刺痛,瘫软在地,和珅觉得这一下似乎比以往撞的都更猛烈,几乎要了他半条鬼命!

颤颤巍巍的爬起来,又看纪晓岚落下他很远的距离,他这次学乖了,三步并一步赶至纪晓岚身旁,绝不离开他方圆十步,这才跟着纪晓岚第一次来到自己儿子的灵堂内。

一片狼藉——

灵堂没有守灵之人,香案上冷清的竟连根蜡烛也没点,横幅布置的十分潦草,牌位只书了“丰绅殷德”四字,权当应付了事,送走个将死鬼衰神罢了。

眼见那口寒酸的棺椁周围被贴上了厚厚的封条,或许因为和珅也是鬼,他透过棺盖和封条居然看到了躺在里面的丰绅殷德,丰绅殷德面色如土,身上大部分已经腐烂,棺内没有甚么陪葬品,只有一只小巧的玉笛,静静的躺着丰绅殷德的脑袋旁边。

“阿玛,什么诗经子集,程朱理学,这些书都太繁琐了,孩儿不想学。”

“那绅儿说说,你想学什么呢?”

“阿玛可否教孩儿音律?过了年关,就是额娘的寿辰了,额娘平时最爱这些诗书礼乐,孩儿想吹首曲子给额娘听,为额娘祝寿,她听了一定会欢喜的!”

“好,阿玛答应你。”

和珅看到那只玉笛,全身抖的跟筛糠一般,斗大的泪珠掉进地面,“绅儿!!”他跪在棺椁前泣不成声。这口刺眼的棺材,全然像是把丰绅殷德死死的封在了里面,不得超生!这些时日,和珅在外面静坐着,也考虑过放下对嘉庆帝的仇恨,可今时今日,却让他看到了丰绅殷德死后的这般惨象!即使要他永世不得翻身,也要拉着嘉庆小儿和他共赴黄泉!

纪晓岚自然不知道他身边带了只鬼,可当他瞧见本该是祭奠死者,以慰生者的灵堂,被糟蹋成了这副模样,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亲自动手,忙活了好一阵,才把丰绅殷德的灵堂恢复的稍微像些样。扑满灰尘的双手在青衫上蹭了蹭,纪晓岚从香案上取了三炷香,磨了磨被潮气侵染的香尖,将其点燃,供在了丰绅殷德的牌位前,说道:

“小儿这一生本该富贵无愁,前途无忧,却沾了你那死鬼阿玛的光,落得这样的后果,我纪晓岚本与你阿玛分属同僚,虽常有口舌之争,但在一些方面也敬重于他,今天我来这,是为了替他送你最后一程,权当还清往常该他的情分,给你上了这三炷香,且作往生之意,只愿你不再被愁苦所困,来世能够幸福安康。”

和珅本来是万念俱灰的跪在地上,听到纪晓岚的话,忽然,他转身朝青天诸神叩了九个头,又蹭回来,朝灵堂诸鬼叩了九个头,接着,他对着丰绅殷德的牌位叩了九个头,最后一下和珅的头重重磕在了地上,心里撕痛不已。

这三九二十七个响头叩下,算是彻底断绝了他和丰绅殷德的父子关系,但不管教他做甚么,只要来世他的绅儿不会再被他和珅的命运所累,像纪晓岚所言,丰绅殷德来世再投胎,若能投进一户平凡人家,不求锦衣玉食,但求保其幸福安康即可,如此一来,他便心安了。

凄惨一笑,和珅嘴里又念了句“绅儿”,心口猛地一阵窒息,当即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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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第一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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