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词曰: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
功名富贵无凭据,费尽心情,总把流光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诸位看官,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无故害大病一场,然则尽访天下名医隐士,遍求世间灵丹妙药,奈何皆无效矣。时逾久,余俱用百般之道,毕受千般之苦,兀自万般徒劳尔!然自知大限将至,身受囹圄疾恶,心系伶俜郁魇,真也难以附加,不足为外人道哉!心灰意冷之余,感慨万千之隙,思如泉涌,忆如飞絮,红尘所遇历历于目前,方晓千古艰难莫过于死矣。
呜呼,悲不自胜,黯然销魂。茅椽蓬牖,鹑衣麻屣,凄风苦雨,奄奄气息。嗟叹回天乏术,命当如此,不觉愤恨交加,咒天骂地,一至于斯,何也?
暗想浮生一世,尊儒尚礼,仁义为先,严以律己,德行兼修,五常伦理,莫不遵行。欣欣然入仕,萤窗雪案十余载,将棘围守暖,把铁砚磨穿。待到成竹于胸,良谋囤腹,栉风沐雨,游艺江湖。负笈担簦,书剑飘零。好似那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奈何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流年不利,命途多舛。惘然若失兮惆怅而独悲,潦倒侘傺兮恻怆而翼垂;茕茕孑立兮形影而相吊,弱水三千兮无瓢而依存。正是:屋漏更遭连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
大凡物不得其平其鸣,悲天悯人,非吾独是也。山穷水尽,泪洒青衿,方觉黄汉镛绝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未尝无是也。
嗟呼!天不暇人愿,人能耐天何?如今只待那撒手人寰之时,二厮索命之际,远走彼岸,共赴黄泉。亲睹姜女仙姿佚貌,笑饮桥头魂汤美酒。了却生前之事,以慰红尘之恋。于那阴曹地府阎王殿中,心怀愤怨,三笑而五叹,乐作群也:一笑如人饮水梦中事,冷暖自知心上秋,生不逢时也;二笑举世混浊余独清,众人皆醉吾独醒,世道不顺也;三笑江湖纷扰多不快,实非因果必有还,善恶无报也。一叹我命由天不由己,无可奈何也;二叹布衣羁旅渡凡生,枉负一世也;三叹富贵名利原有本,空手未得也;四叹孑然执念空自许,姻缘无分也;五叹冤魂地狱未逢酒,等闲气煞也!
怎知一夜大梦,迷途至一桃源幻境,飘虚虚白茫茫而不知其端,好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又似娲皇补天救世之即。吾不知所以然,惊讶疑窦,不必赘述。
噫?置身幻境多日,不知几何,不晓年月,虽无口腹饥渴之感,却有病魔躯体之痛,奇哉怪也!
话休饶舌,一日于那境况中,隐现二仙,缥缈非常。定睛细看,乃是一僧一道。吾击股叠掌,喜道:“仙人救我!”二仙奇之,问曰:“系何人?”吾见二人仙胎道体,不可言状,焕然若天人也,便跪之以详述。生前多般种种,如何病魔缠身,怎得迷途失津,又怎生六根未净,贪恋红尘,详加备述,足之蹈之,哭之喊之,央之求之,真个丑态百出,自感羞愧,按下不提。
话毕,二仙大笑曰:“凡夫小儿,汝缘也。”遂点迷津。又闻吾将于阴曹地府三笑而五叹之事,再加善诱,教与吾微妙法门,佛道经典,并赐予一少年之江湖故事,意在知告那名利二字谓何,酒色财气四戒,应吾三笑五叹之意。
怎奈吾天性愚笨,未能晓其法门经典,道理天言,只可粗略记忆那少年之江湖故事。闻之,甚是感慨,不觉涕零,再三跪谢。
二仙言罢,再点迷津,告以归路。余遂醒,竟不知眠逾三载矣!左右闻痊,死而复生,尽皆大骇。余甚不知梦与幻也,真亦假也?
噫吁嚱!深感苍天厚德,再生吾命。又感念二仙传述之少年江湖故事,亦明了世间名利二字,不过尔尔;酒色财气,遗害匪浅。经此奇遇,菩提顿悟,笑叹世人跳不出七情六欲的关卡;打不破酒色财气的圈子;晓不得富贵名利的空相;望不穿四大皆空的法门。且不闻那四戒诗妙曰:
酒
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
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
切须戒,饮流霞,若能依此实无差。
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直待茶。
色
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
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
莫恋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
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财
钱帛金珠笼内收,若非公道少贪求。
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情怀为利休。
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
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远忧。
气
莫使强梁呈技能,挥拳捋袖弄精神。
一时怒发无明火,到后忧煎祸及身。
莫太过,免灾迍,劝君凡事放宽情。
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虽是如此道哉,但这酒色财气四戒中,唯独那“财”字厉害。怎见得?单说男儿到得那穷窘地步,食不充饥,敝衣枵腹,饥寒交迫,穷困潦倒。愧无半点星火,苦无隔宿之炊。便是那粥米尚难以寻觅,又怎有余钱本事沽酒来喝?
正是:两袖清风无长物,何得分文换屠苏。
更有一则,且不闻古语妙曰:“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单说男儿到得那囊空如洗,家徒四壁,寄人篱下的境地,便是亲朋良友,亦不少白眼相加,避之若浼。妻不下絍,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便是那凌云般的志向,力拔山兮般的气概,也被世俗所消磨。看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端的还有能耐志气与人家争强斗狠?
正是:人情似水分高下,世事如云任卷舒。
再说那姻缘大事,单道男儿逢得鳏寡孤独,裘敝金尽,落拓自哀的环境。你纵有宋玉十分美貌,潘安掷果之容,曹子建八斗七步之才,王子安信手拈来之采,又怎会有女子垂惜怜爱,在乎你这劳什子的东西?
正是:休道才貌惊绝艳,红粉偏爱翠花钿。
却说男儿逢得那春风得意,富贵显达的时况。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踏门越槛,便是嬉笑挑逗,辱骂斥责,亦少不了势利人赔笑恭维,哈腰点头。如此这般的情形,通神役鬼万斤财,潇洒人间走一遭,颐指气使,有甚么不可撒野?至于那美酒盈樽,琥珀玉酿,委实不在话下。
正是: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来强求亲。
更有说的,你纵是晏颖左思般丑陋,期期艾艾般谈吐,司马衷、安德般呆傻,亦或老态龙钟,雪鬓霜鬟,着甚要紧?只消你腰缠万贯,在那温柔乡、英雄冢一掷千金,恣意买笑,又怎少得朱颜绕肩,红粉围膝,弄媚献娇,投怀送抱?
正是:樱花不语春光老,纸醉金迷烟花巷。
至于这名利二字,利近财也,休在赘述,单说那“名”字即可。待到男儿功成名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莫不通行。何等凛然璀璨,光辉耀人?位高权重,名即得已,何愁财不兼得?酒色财气,荣华富贵,怎生少得了一件?
正是:秋风萧瑟无人问,春来何处不花香。
这当儿,说话的为何道此一桩“酒色财气”与“名利”的原委?但因始末皆与那少年之江湖故事相干。至于此间详情,原是看官阅后便知,奈何小生无甚学识见解,更无太白子美之才,范蠡张良之智,粗浅笔墨,半文不白,贻笑大方,只可供看官茶余饭后、闲来无事之余,徒增笑料尔。又念及世人喜好,遂通篇已白话文言语,以便其阅。然虽已白文话之,即是章回之体,亦不可少却基体框架物事。
小生不知汉赋风雅摛文;不通魏晋骈俪辞采;不明唐韵格律平仄;不晓宋词意境唯美;不得元曲妙传精要,书中所载鄙陋病句,看官无须当真,一笑置之即可。
正是:自知学问浅,寡闻羞于言。诸位看官,正文所载,由此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