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藻花--第一章(二)
公元2003年的年末,在那片海藻花盛开的地方,苏惠坐在澄都湖自己的旅舍木桌前,边编辑自己的稿件,边怀想谢染。
她想:"故事,什么是故事?当一个人经历过别人没有经历过的事件后,就成为了故事?或者,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消遣吗?"
公元1987年初的那个寒冷的季节,全国都在放映一部电影,那是中国导演后来第一次在国际上获奖的片子。宽银幕的电影,画面在浮动,有一群男人的声音在屏幕上唱:"喝了这碗酒啊,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这碗酒啊,九九归一跟我走……"
这是个送亲的队伍。赤膊的男人,黝黑的皮肤,抬着的花轿,轿子里坐着一个要嫁给残疾人的年轻女人,她知道自己要失去一些东西了,也许是她的一生。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
有什么表情可以洗去悲伤和伤害呢?
没有,任何的挣扎都是无用的。
这就是生活和命运,可以小选择,却无从大选择,一切都只能顺其自然。
这个就是定数。
三天后,那个女人在高粱野地里和抬她的轿夫野合了。
当时的谢染其实是没看懂他们在做什么的。1987年那时候,这样的情节是很大胆的表现,还是女孩子的谢染,没有看懂情节。
满地比人高的脆生生的高粱倒下,谢染死死地盯住宽屏幕的画面,心里想着,原来高粱是那么脆弱,一折就断了。
她不喜欢这样的场景和情节,她还太年轻,只有15岁,她只是很喜欢那顶红色的花轿。
她想,我结婚的时候,让他用花轿娶我过去,坐一坐中国传统的大花轿该有多好。
她在想,过了几年后,自己就可以和一个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很优秀很英俊的男人结婚了,那是一个多么近的并且多么让女孩子向往的生活啊。
谢染那时候对爱情和婚姻的理解仅仅于此。她知道有爱情存在,可还不懂得要说爱字。喜欢,是一个很温柔的句子,她能想得到的,对男孩子要表达的爱情就是我喜欢你了。
是啊,喜欢,多么温柔而美好的词啊。
她脑海里模糊地闪过一个小学男生的影子,他和她考进了同一个中学读书,分班后就在她隔壁的教室上课。
这个学过武术,身材高大的男同学,经常在下课时站在她的教室外,只是站在门口看看,从未曾过来打个招呼。
可她和她的同学都是知道的,他是在看她。
那次过生日,那个梁姓的男生还托她的好朋友唐婕送了一张贺卡。虽然什么都没写,可谢染知道,他是暗暗喜欢自己好久了的。
15岁的谢染每次想到这事,稚气的脸上微微羞涩地笑了一下。
有时候,洗完澡的谢染会披着油亮亮的又黑又长的头发,站在家里那落地的大玻璃镜前,看自己粉红粉红的脸色时,憧憬十七八岁以后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猜想,也许会遇上个很帅的男孩子,很快乐的在一起吧?
在一起是个什么概念,其实谢染并不完全理解,她还是个孩子,15岁女孩子很单纯很圣洁。
唐婕有次和她谈起和男孩子的事情时,她们对男女两人在一起的亲密度都有了一致的界定--"男人和女人亲吻是多么恶心啊。"
她们甚至站在唐婕家的那个不是很宽敞而且很杂乱的阳台上发誓,绝不和男人睡在一起,因为感觉是那么的不洁净。
唐婕的姐姐不就是和男人睡觉了后就不漂亮了吗?
唐婕悄悄地告诉谢染她姐姐流产了,浮肿的身体正躺在她的床上呢,所以她们没有地方说话,跑到阳台上说心事了。
她们说,不如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吧,不结婚,不找男孩子。
两个小女孩子很认真地这样商定了未来的生活。
谢染在几年后接到唐婕的电话时,仍然还记得这样的约定。于是仍然在唐婕说自己怀孕了的时候吃了一惊,她以为只是自己不洁净了,却不知道世界的大多数女人,都这样在一瞬间之间,人生就变了形状。
那是一个像栀子花初露花蕾的年龄,淡淡的绿色,芬芳也是淡淡而美丽的,没有虫蛀,没有斑点。
她和唐婕站在阳台上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正是介于儿童与青少年之间的年纪。她们都没想到,在短短的时间里,她们一下子都变成了女人,没有多少的时间,去经历少女的过程。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是夏季,两个女孩子都穿着薄薄的裙子,鼻子上有些汗珠,鬼祟地躲在五楼的那个阳台上。那里还长着一盆正在盛开的大红色玫瑰花。
她记得唐婕还在表示恶心的同时,提起水壶为玫瑰花浇了点水。
谢染继续看着屏幕,花轿还在屏幕上摇晃着,屏幕上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色的唐装,浓眉,年轻水灵的脸。这个还在中戏读书的女演员,当时正和这个片子的导演闹出一场人人皆知的绯闻。
这些八卦的新闻,夹杂在谢染15岁那年的生命里,无法抹去。
这个参照物是冷酷的,它原地不动地站立在过去,就像刻录在光盘上。
这个记忆是共性的,是无法遗忘,也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去磨灭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