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第四章(26)
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和这些冒落的矸石作战!
他们从死亡地狱爬到了这里,爬到了希望的边缘上,他们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他们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们不能在这最后一堆阻碍物面前失去勇气!
他们疯狂地扑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拼命扒了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毕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块对他们来说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扛开风门给他带来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墓地,也许他们谁也不能走出这块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与被吃!
他不再那么卖力了,他尽量躲懒,只把身下的矸石拨得哗哗响,却决不像二牲口和三骡子那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使出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扑过来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滚,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咒骂声,也听他们的干活声。他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联在一起的,他们扒通了道路,也就等于他扒通了道路;他们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为此耗费宝贵的力气,他的力气要用在关键的时候,用在最后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觉着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认为,他们说他不卖力,是在为吃他寻找借口!寻找理由!
他们真坏,他们吃人还要找理由!
那个顽强的、不屈不挠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我要吃掉你们!”
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二牲口惊喜的喊声:
“通了!扒……扒通了!”第十九章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干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榴弹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枪托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整整一天,枪声都没有停下来。
在这一天中,镇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几股,不顾一切地涌进了矿区。连续几天残酷的战争使她们感到害怕了,她们焦躁不安,坐卧不宁,她们关心着她们的男人,男人们的安危维系着她们的命运;她们要冲出去,找她们的男人;她们要找到她们的男人,把他们从战场上,从疯狂的厮杀中拖回家!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她们突然发现:她们原来并不需要战争!战争是那些需要战争的人们强加给她们的!尤其是在对李四麻子的大兵、对红枪会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后,这念头更加强烈了……
大洋马和小五子是在铅灰色的暮霭覆盖了硝烟弥漫的矿区以后,随着田家区的一帮娘儿们一起涌进矿内的。一踏上矿内那炽热的土地,她们的心便一阵阵紧缩,她们恍惚走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们的脚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窑民和大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上嵌着弹洞,淌着鲜血。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枪声还在矿区的腹地和西护矿河方向响着,一个个黄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猫着腰朝那些响枪的地方奔跑着。他们手中的枪筒上冒着白烟,枪刺上沾着鲜血。他们哇里哇啦瞎喊乱叫着,边跑边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么目标打着枪,枪膛里迸飞出的子弹带着“嘶嘶”的鸣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道白亮的细线。
大洋马和小五子都很害怕。她们悄悄躲在一堵炸塌了半截的矮墙后面,向矿区腹地的主井井口和斜井井口方向看。大洋马额前的一缕乱发被风吹着,挂落到眼前;她的脸上、额上、高耸的鼻梁上都布满了汗珠。她的两只手心也湿漉漉的;她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扶着矮墙的墙头,一只手撩着头发,身子有点发抖。她嘴里轻轻嚷着要回家去,可小五子不干。小五子挺着大肚子,直直地跪在她身边的一块破草帘子上,一双混杂着恐惧和期望的眼睛,不停地在前方的黑暗中寻觅着什么。
“嫂子,我,我不走!我得找到大闹,我得找到田大闹!我,我们的孩子不能没……没有爹!嫂子,再找找,您帮我再找找!大闹不会死!这家伙鬼着呢!”
又有几颗流弹从她们面前的矮墙上,从她们的头顶上飞过,其中一颗正巧打在小五子身边的矮墙砖上,砖头上冒出了一缕带着硝烟味的白烟。
紧接着,远处的一座工房里响起了爆炸声。在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几团裹着烟云的炽红的火焰在夜幕中腾空而起,将她们面前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她们置身的这块土地也在爆炸声中颤动了,不远处的矮墙又倒下了一截,霎时间溅起了一片飞飞扬扬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