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第四章(31)
二老爷迎着熊熊跳跃的火光,骄傲地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细的月牙儿,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着,两颗残存的枯树桩一般的黄牙露了出来……
二老爷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在这场战争中的表现,是无可指责的。二老爷自始至终都在为广大窑民、为田家铺地方的利益进行不懈的斗争!二老爷心胸宽广,在大难降临的时候,捐弃前嫌,和胡氏家族并肩作战,没有一丝一毫懈怠的意思!就是在今日下午矿区被攻破之后,二老爷也没有将头缩回去。二老爷知道占矿的胡贡爷和窑民们处境险恶,当即带着镇上的兄弟爷们,攻入了防守薄弱的公司生活区,竭力为矿区的窑民们减少压力。二老爷还指使手下的人通过从生活区这边的内护矿河将救得出的窑民千方百计地救出来。二老爷干这一切的时候,知道很危险,也明白搞得不好会惹火烧身,但,二老爷不管,二老爷讲仁义,讲信用,二老爷得拼死相助,不能让别人说他一个“不”字!
却也意外。张贵新和他的大兵们似乎是和矿区内的窑民们较上劲了,自从清晨从分界街上匆匆抓走几个娘们、孩子后,再也没顾得照料生活区和镇上的事了。二老爷和上千名兄弟爷们几乎是一无阻拦地在生活区闹了个够,现在,又把公事大楼给烧掉了。
二老爷站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觉着公事大楼这会儿是彻底完蛋了,这才转过身子对身边的几个窑工代表交代道:
“走吧,回去,全回镇上去,今夜谁也不准睡觉,全给我把刀枪准备好,只要大兵们杀到镇上,咱们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是,二老爷!”
“二老爷,我们听您吩咐!”
身边的人们应着。
“还得连夜派人和四乡村寨联络一下,请他们的民团帮持咱们一下!”二老爷又说。
“好!我们马上安排!”一个窑工代表道。
“噢,还有,得想法弄清楚胡贡爷的下落,活着,得把人给我找到;死了,得把尸首给我扛回来!”
“是!”
“是!二老爷!”
“传话叫大家伙儿回去吧!”
几个窑工代表马上将二老爷的指令传达下去,聚在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涌动了,聚成一片的火把一支支分散开去。
就在众人四处散开时,二老爷突然发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凄厉地叫喊着,扑上了公司公事大楼的高台阶。
二老爷身边的一些人也看到了:
“是她!是小兔子他娘,她疯了!”
二老爷顿了顿脚,对身边的家人吩咐道:
“快!快冲过去!把她拽走!”
两个家人慌忙拨开身边的人群,向燃烧的公事大楼台阶上冲。可他们还没冲到台阶上,小兔子妈已跌跌撞撞扑进了门厅里,一团裹着热风,裹着浓烟的大火,立即将她吞噬了。
他们听见了小兔子妈在浓烟大火中的哭喊声:
“小兔子!等……我!等等……我!别……别跑!别跑……”
二老爷心情沉重地扭过脸去,像躲避什么不祥之兆似的,急急地向前走了。
他抛下了一个带着火光的破败的残梦。
这是一个悲惨的夜,一个壮观的夜;这个夜,也像五月二十一日那个令人震惊的夜晚一样,永远留在了田家铺人的记忆中,永远留在了田家铺这块土地的历史上……第二十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田大闹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他睁开两只沉重的眼皮,看到了波动着缕缕红光的蓝湛湛的天空,看到了东方天际的几朵红云,看到了歪斜井楼上的红色三角旗。他没敢动弹,他的头枕在一个死去的窑民的大腿上,他的身上还横躺着一具沉重的尸体,那尸体已经僵硬了,一只干树棍一般的胳膊直直地伸到他脸前,一柄带血的大刀倚着他的胸脯,斜插在面前的地上。他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感到头很疼,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痒痒的。他慢慢将压在尸体下的手抽了出来,一摸脸,这才发现,在脸上爬动的是浓郁的血,是血在缓缓地流。他吓了一跳,他想推开压在身上的尸体坐起来,可又不敢。他不知道这一夜之后,面前这个悲惨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他的伙伴们现在是否还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他们是被打败了,还是打胜了?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枪声,没有爆炸声,没有呐喊、嚎叫声,只有风在这块黑土地上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着,把几片早凋的枯叶、几阵飞扬的尘土送到了他的面前。那令他振奋的一夜激战,那使他忘情的一夜喧嚣已随着夜的消逝而消逝了,留在新一天阳光下的是死亡、鲜血和废墟,是一场噩梦的袅袅回音。
过去的已成为历史。
他正躺在渐渐消失的历史和步步逼进的现实之间的分界线上思索着,他极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块依傍着古黄河的土地为什么会发生这么一场惨烈的战争?他为什么要投入这场战争?他和他的同伴们为什么会倒在这一片坟场、一片血泊之中!这思索是极艰难的——比赤膊上阵去拼杀去流血更艰难,他空荡荡的脑袋担负不起这么沉重的使命。然而,他要想,他要弄明白!他用一个穿上了窑衣的中国农民的大脑,用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因果关系公式,对这二十三天来发生的一切,进行着艰难的推导、分析、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