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我信你
话既说到这份上,林青穗又不是个愚钝的,略一细想便是心惊胆颤,吓得眼瞳都骤缩了起来!
“难道?难道?”她结结巴巴,可应当不至于啊,这些年的相处,温夫人怎样的性格大家都看得清,哪怕是年轻时候不沾俗世,骄纵蛮横些,也决计不是个会用乱毒......
自古兵家相战,用谋用计,各凭本事,可如若用毒,未免,未免手段太过阴损了些。
恰巧这时屋外一阵风挂过,“咔嚓”一声吹落了枯枝,林青穗一受惊险些跳了起来,苏行蕴见状连忙握住她的手,不想她手中已然冷汗涔涔。
“罢了罢了,总归是些前尘往事,化作灰也就去了,不吓你了,”苏行蕴叹气细声道。“不不,你说完,”林青穗点点头坚定道:“我听着的。”
之后的事,苏行蕴实则也是自己对着线索揣摩出来的,二十年前的事史书寥寥几笔,似是有意省了这场战事的后续,如今已无从考证,何况实情与史书大相径庭也常有。
“温参政的折子说动了圣上,下旨允了夏侯爷调兵乘胜追击,然气候愈发恶劣,冰天雪地之中,关外地势险峻,我军将士战马无法适应,不到半月便已显颓势。”
苏行蕴斟酌着语气,尽量说得言简意赅:“反倒是外贼借了地势,偷击了我军几次,讨了不少好处,夏侯爷也知再拖下去于我方极为不利,激勇之下带军涉险强行追入外境,战败,不幸被虏。”
“外贼以夏侯为饵,诱得我父亲前往一战,我父亲投鼠忌器,被迫深入险地应战,”到这里,苏行蕴已经说不下去了。
林青穗一冲动伸出手抱住了他,双臂隐隐搂住他的腰腹,只感觉呼吸极为急促,周身也绷得极紧,林青穗埋头在他肩胛,已然后悔让他接着说后面这些,这几乎就是在拿刀子剜他的伤口:“不说了,我们不说了,行蕴。”
苏行蕴下颌撑着林青穗发顶,同样死死搂着她汲取着温热,他阖着双目,脑海一片紊乱。
他自幼双亲尽失,跟着二叔四处云游,苏靖歇是个心底顶良善,生性顶豁达的人,总以为侄子也是大咧咧的性格,不懂世事险恶,也尽力护他周全,想让他远离那些世事险恶,坦荡快活一生,总好过终日怨怼对世。
当日苏行蕴一举夺得武状元的喜讯传到苏府,苏靖歇却怅然若失地失手打落了手中那盏平素最喜爱的瓷碗。苏行蕴知晓二叔的苦心,叔侄二人不过互相隐瞒,却又早已心知肚明。
良久之后,苏行蕴哑声道:“之后,主帅被虏,左参将被害,我方军心动荡,由右将温慎代为坐镇,我母亲在悲痛怒极之下,邀战前往应敌外寇”。
“这场战从冬日打到了开春,过程之艰难不必言说,至于我母亲,原本就抱着与我父将同去的心思在作战,”苏行蕴黯然道:“外寇被赶出禹城境外祁祸山北之日,母亲亦是精力俱尽。可幸我朝收复祁祸山咽喉要地,关北大局已定,可保百年安定。”
“温慎立了大功,温参政晋为右相,我双亲被追封,夏侯爷全族受圣恩庇荫,而主将温慎,却并未就此平步青云。”
“朝臣揣测陛下忌惮温家势大,不再肯放兵权,”苏行蕴缓缓道:“天子之意虽难测,但是。”
“但是,两军交战勇者胜,不择手段,尤其用那般阴损手段才取得的胜,天子应是不屑,又不得不忌惮的吧,”苏行蕴凑在林青穗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道。
“我去祭拜毒圣师祖那年,在老祖师的书房里,偶然间看到了温清影的请罪书。”
林青穗双目陡睁,呐呐道:“温夫人她....”
“她用了毒,”苏行蕴紧抱住她几乎令她喘不过起来,“大约战事实在吃紧,又大约温慎早已步步为营”。
“总之,温清影利用药王谷送到边关去治病的药草,加之塞外一味奇草,制出了剧毒。而温慎,利用这味毒,几乎使禹城周圆千里境内,五年之内人畜再无可饮之水。禹城早年前虽偏远苦寒,却有不少游民居住,如今早已成荒蛮之地。”
“药王谷的人不明,祖师爷却老成了精,稍一上心就看得穿的,温清影自疚请罪自逐药王谷,立誓此后余生不再用毒。
苏行蕴声声入耳,竟震得林青穗说不出话来:“那,那二叔他怎会同意?”
“凭二叔的秉性,自然是不会同意的,但战场之事局势瞬息万变,翻手之间攸关万千百姓战士性命,由不得我二叔,由不得温清影,我猜想,甚至已由不得温慎做主。”
“禹城一战过后,我二叔入药王谷避世了三年,温家小姐也就此失去踪迹,坊间传闻,温家小姐温清影在禹城心许了位小将,小将以身报国,温小姐从此心死不再面世。”
到这时林青穗才醒悟过来,“那,那温行易他?”
“温行易,十有**是我二叔的骨肉。”
.........
那日之后,林青穗再看到苏二叔与那温氏母子,皆是慌张埋头不敢直视,生怕克制不住情绪被堪破秘密,其他人忙着治病就医,一时间倒没有看出她有什么不对来。
这天苏二叔与那温夫人又争执不下,仍然是下药剂量的问题,双方互不认输,周遭人头大如斗。林青穗抵达药馆的时候,两人已然争了有一盏茶功夫了,下人都不敢靠近,只有舒云大夫几人在屋内,也是远远立在一旁避免介入。
“那便这样,你医你的,我叫人医我的,看看谁先痊愈如何?”温清影面带薄怒,一双水盈盈的眸子盯着苏靖歇道。
“你,你莫再胡闹了,”苏靖歇也不看她,只抬手摁了摁眉心,“此地险恶,尽早回去吧。”
“又是叫我回去!你左右来回就只会讲这几个字是么?”温清影更怒不可遏,气冲冲坐回圈椅,拂手险些扫落了茶盏,“我是奉了朝廷之命,前来治疫救人的。”
“莫再用朝廷之命压我了,”苏靖歇却听不得这几个字,他侧头望向窗外,声音也冷了几分:“你可会医?你准备如何治疫?事关清河百姓性命,这不是当年给你闹着玩山兔野鸟,你可分得清轻重!”
“苏靖歇你!”温清影纤手一拍桌,怒气冲冲站了起来,不顾周围连名带姓喊了句:“你提什么当初!”
舒云几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本来都低着头假以沉思,一瞥见门口出现了片林青穗的裙角,立马欢喜出声:“穗穗来了!”
“是,舒云大夫,”林青穗在门外也是骑虎难下,被迫听了一会儿墙角,被叫了声只好应下,进屋行了个礼道:“二叔,温夫人。”
有小辈在,这两人瞬即收敛了容色,皆微微点头应声。舒云使劲朝她使眼色,林青穗只好硬着头皮再问:“不知您二老可商榷出结果了?”
苏靖歇旋身坐到温清影旁座,捡了一侧的茶碗抿了一口,才缓身道:“你莫心急,我早间才去看过林郁,暂且无事。”
“不急不急,”林青穗惭愧地低下头,“有您照拂自然是安心的。”
“别唬小辈了,苏神医,你可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让她那堂哥痊愈,完全不落下半点毛病?”温清影看着他,凉声道:“依照你的治法,能好,可完全不落下遗症,你敢不敢应下这句承诺。”
“你敢?”苏靖歇到底克制不住地去看她,匆匆从她脸庞扫过,一瞬又移开目光。温清影秀眉一挑:“我不敢啊,我又不是神医。”
“你到底在闹什么?”苏靖歇忍耐不住,起身就要走,温清影却转首看向林青穗,语气淡淡道:“丫头,你我也是有缘人,当年为救你母亲,我破过一回戒,如今那我再问你,你可信我?”
“我...”下一个字还卡在喉咙里,林青穗脑海呼啸闪过一片又一片的场景,苏行蕴所说的一字一句,她想象中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现今荒芜人烟的禹城,又到哀鸿遍野的清河,蜷缩在医馆内病患的嚎叫,林郁痛苦的叫喊声,明貌的连线珠似的眼泪......
温清影抱着茶碗也喝了一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见回声,悠悠呼了一口气,不急不缓地再问:“信,还是不信?”
“你何苦为难一个孩子,”苏靖歇话声未落,却听见林青穗哑声道:“我信!”
“我信您的,”她低着头,死死看着自己的绣鞋脚尖。
从前不知听谁讲起过,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温清影的一味药退敌千里,更让禹城荒凉了几十年,她深知她的可怕之处。
可是莫名的,她信她,亦能成佛。
温夫人,你昔年带着小儿在外地飘零,堂堂相府小姐,历尽民间贫寒辛酸,大约禹城关外的亡魂,也折磨你许多年了吧。
此番来清河的用意,我信你。老天爷都能让我重新来过一次人间,您这样的人物,自然也会给您成佛的机会。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