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写作(19)
十岁的时候,我声称酷爱这类意外。我一生的每个环节应该预见不到,能散发出新漆的芳香。我预先接受意外的事故,接受不幸的遭遇,实事求是地说,我以笑脸相迎。一天夜晚,因电路故障,灯突然熄灭。家里人在另一间房间叫我,我叉开双臂,摸着黑向前走,结果头撞在一扇门上,磕掉一颗牙。尽管痛得厉害,我却觉得有趣好笑,如同吉亚科梅蒂后来把他的腿当做笑料,但我们取笑的理由截然相反。既然我预先确定我的历史将有一个好的结局,那么意外只能是一个圈套,新鲜事物只能是一种表面现象。各族人民请我出世,这种需要本身早就把一切安排妥当,这颗磕掉的牙对我来说是一种征兆,一种暗示,要等到后来才能明白。换言之,我历史中的每个阶段都是确定好的,不论发生任何情况,不论付出多大代价,反正保持不变。我通过我的死亡观照我的一生,结果只看到一系列已完成的事情,既不能增加,也不能减少。你们想像得出我安然无事的程度了吧?对我来说不存在什么偶然事故,我遇到的只不过是上天安排的假事故。报纸让人相信街头四处隐藏着横行霸道的人,偷盗小老百姓。而我,生来命运不凡,撞不见这等人。也许有一天我会掉胳膊断腿或双目失明,但这一切都是为同一个目的服务,我的不幸只是考验,只是促使我创作出书的手段。我学会忍受悲伤和疾病,从中看到通向隆重葬礼的起点,看到为我开拓的通天台阶。这种颇唐突的操心没有使我不快,相反我一心要表现得名副其实。我把坏事看做变成好事的条件,连我的错误都有用处,就是说我犯的错误算不上什么错误。
十岁的时候,我对自己已有信心,一方面很有节制,另一方面让人受不了,因为我把失败看做死后胜利的条件。双目失明或双腿残废,或犯错误陷入歧途,总之在不断吃败仗之后,最后赢得战争。对出类拔萃的人物所进行的考验和由我负责任的失败,在我看来,两者没有区别。这就是说在我眼里,我的罪过实际上就是不幸事件,我愿意承担不幸意味着愿意承担错误。我简直不能得病,一有病痛,哪怕麻疹或鼻炎,就宣布自己有过错:我放松了警惕,忘记了穿大衣或戴围巾。我总愿意责备自己,不肯怨天尤人,这不是因为天性朴实,而是要靠自己安身立命。这种自命不凡并不排斥谦卑。我很乐意认为自己可能犯错误,因为我的失败证明我走在通向尽善的捷径上。我设法在自己的生命中捉摸到某种不可抗拒的引力,能不断迫使我取得新的进步,哪怕我自己非常不情愿。
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他们在进步。再说人家也不让他们蒙在鼓里:“应该取得进步……在进步中……可靠地进步……不断地进步……”成人给我们**国历史,说第一共和国不太稳定,之后有第二共和国,然后是第三共和国,这是一个好的共和国,有二必有三嘛。当时激进党人的纲领表现出资产阶级的乐观主义:财富不断充裕,由于才智出众的人和小产业主急剧增加,因而贫困化已消灭。我们这些小先生,生得适时,满意地发现我们个人的进步体现了全民族的进步。但想超过他们父辈的人却不多,大部分人只等待着长大成人,到一定的时候,他们停止长个儿,停止发育,那时他们四周的社会自然而然会变得更美好,更安逸。我们之中有些人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时刻到来,但有些人带着恐惧的心理,还有些人带着遗憾的心情。
至于我,在接受使命之前,在漫不经心中长大成人:将来能否跻身显要,我根本不在乎。外祖父觉得我个儿矮小,为此十分伤心。外祖母为了气他,对他说:“他准是萨特家的个儿。”外祖父装作没有听见,站到我跟前,目测我的身高,终于说:“他长高了。”但口气不坚定。我对他的不安和希望一概无动于衷。野草也长个儿嘛,足见人可以长高,但不失其野。我当时关注的问题是永垂不朽。当年岁增长之后,一切都变了,好好干已经不够,必须一个小时比一个小时干得更好。我只有一条原则:向上攀登。为了培养我的抱负并掩盖其过分,我求助于普遍的经验:我想在童年动摇不定的进步中看到我命运的初步成果。这种实实在在的进步,虽然微小和平常,却给了我感到自己往上升的幻觉。在公共场合,我公开接受同班级和同代人的观念:我们受益于既得的成绩,得益于已有的经验。过去丰富了现在。在单独一个时,我远远没有感到满足。我不能接受从外部获得的存在,不能接受通过惰性保持的存在,不能接受内心活动受前人活动的制约的说法。既然我是未来的人们所期待的对象,那我干脆跳跃前进,堂堂正正,一气呵成,每时每刻都是我的不断再生,我希望看到内心的情感迸发出火花。为什么非要过去来丰富我呢?过去对我没有作用,相反,是我自己从死灰中再生,用不断的创新把自己从虚无中解脱出来。我越再生越完好、越善于运用内心的惰性储存,道理很简单,因为我越接近死亡越看清死亡的真相。
人们常对我说,过去推动着我们,但我深信未来吸引着我。要是我感到自己干活拖沓,或才能施展缓慢,我就会不高兴。我把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硬塞进心里,把它变成了内燃机。我让过去向现在低头,让现在向未来屈服;把平稳的进化论改变成间断的革命灾变说。几年前有人向我指出,我的戏剧和小说中的人物在危机时刻突然做出决定。眨眼之间,《苍蝇》中的俄瑞斯忒斯就转变了。自然如此,因为我按自己的形象塑造我的人物,并非原封不动地照搬我的形象,而是按照我渴望成为的形象加以塑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