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写作(22)
综上所说,我的一生以逃避开始,外部力量使我逃避,从而塑造了我。宗教通过陈旧的文化观念,作为原型,显露出幼稚性,这对孩子来说,再容易接受不过了。人们教我圣史、圣经、信条。却没有给我提供相信的手段,结果引起了混乱,而这种混乱造成了我的特殊品性。信念,如地壳褶皱似的发生了周折,大大转移了。我对天主教的神圣信念转移到了纯文学;我成不了基督教徒,却找到了他的替身:文人。文人的惟一使命是救世,他活在世上的惟一目的是吃得苦中苦,使后人对他顶礼膜拜。死亡只是一种过渡仪式,万古流芳成了宗教永生的代用品。为了确信人类永远与我共存,我主观上确定人类将无止境地存在下去。我在人类中间瞑目,就等于再生和永存。但要是有人在我面前假设有朝一日大难降临,地救毁灭,哪怕要五万年之后,我也会惊恐万状。如今,我虽已看破红尘,但想到太阳冷却仍不免感到忧虑。我的后人在我死后第二天就把我遗忘,我倒不在乎。只要他们世代活下去,我就能长存在他们中间,无名无姓,不可捉摸,但始终存在,如同在我身上存在亿万我不认识的死者,我使亿万死者免于遭受灭顶之灾。但人类一旦消亡,那么世世代代的死者将同归于尽。
这种神话其实非常简单,我毫不费劲就心领神会了。我既是耶稣教徒,又是天主教徒,这种双重教派的属性妨碍着我信神,即一般人所称的圣人、圣母、上帝。但是某种巨大的集体力量深深感染了我,在我的心里扎下根。时刻注视着我,这就是他人的信任。通常被信任的对象只要换个名称或作表面的变动,立即就被这种力量识破,遭到它的攻击,受到它的重创,然而乔装改扮却使我受骗上当。我自以为献身于文学,其实我接受了神职。在我身上。卑躬屈膝的信徒所持的信念变成自命不凡的天降大任。为什么上天没有降我大任呢?一切基督教徒难道不是预定灵魂得救的人吗?我野草似的生长在天主教教义的沃土上。我的根吸取其养分,从而制造自己的液汁。由此导致我自以为清醒,实为盲目,害了我三十年。
一九一七年在拉罗歇尔的一天早晨,我等同学一起去上学,他们迟迟不来,我等得不耐烦,无事可干,决定想想上帝。转瞬间,上帝从九重天上滚落下来,无缘无故地不见踪影了。我颇为礼貌地表示惊讶,心想:上帝不存在。从此我以为万事大吉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的确如此,因为后来我从未想使上帝复活。但他人依然存在,即看不见的人,圣灵,此人确保我的委任,并以无名而神圣的伟大力量指导我的一生。要摆脱他,我感到困难重重,因为他躲在我的脑后,化装成概念,让我用来了解自己,确定自己的地位,为自己辩护。长期以来,我通过写作向死神、向戴着面具的宗教请求把我从偶然中解脱出来。我是教会的一员。作为活动分子,我想用我的著作解救自己。作为狂热的信仰者,我企图用令人不快的文字揭示沉默的存在,我把事物和事物的名称混为一谈,这也是信仰。我眼花缭乱,只要眼睛继续发花,我就认为自己太平无事。三十岁的时候,我成功地露了一手:在《恶心》中描写了我的同类多余而不快的人生——这完全是心里话,读者尽可以相信——同时为自己的人生开脱。我当年是罗冈丹,通过他表现我生活的脉络。但并不感到得意。同时,我是我自己,命运不凡的人,地狱的编年史家,并对自己的原生质进行显微透视摄影。后来我乐陶陶地论述人是怪诞的。我自己就很怪诞,我跟他人的区别仅在于我被委任说明这种怪诞性。一旦意识到这一点,怪诞性就改观了,变成了我内心深处的潜力,变成了我完成使命的对象和我获得光荣的跳板。我囿于这种自圆其说,没有看穿。我用这套理论来观察世界。弄虚作假已入骨髓,路子走错了,但我仍津津乐道地描摹我们不幸的人生。根据教条,我怀疑一切,只不怀疑自己;我用一只手恢复被另一手摧毁的东西,把不安视为我安全的保障。我那时候很幸福。
以后我变了。我准备将来叙述怎样的酸楚侵蚀了缠裹我、使我产生幻觉的轻纱,何时和如何尝试暴力和发现我的丑陋——这长期是我的消极因素,如同有腐蚀性的生石灰,摧毁着神童的心灵——以及出于何种原因我经常性地不论自己,甚至根据一种思想使我不快的程序判断其是否正确。追溯性的幻想已破灭,什么殉道,什么救世,什么不朽,一切皆倾塌,大厦成了废墟,我在地窖里逮住圣灵,然后把它逐走。树立无神论要经过长期而痛苦的努力,我认为已经彻底树立了。现在,我心明眼亮,不抱幻想,认清自己真正的任务,无疑配得上荣获公民责任感奖。近十年来,我是一个觉醒的人,久疯痊愈,铲除了甜酸苦辣的疯根,反而大吃一惊。我想起积习不禁好笑,但不知道此生今后留作何用,我又回到七岁时无票旅行的地位:检票员进入我的车厢,望着我,没有以前那么严肃了,其实他只想尽早走开,让我安稳地旅行,只要给他一个站得住脚的托辞,他就满足了。可惜我找不到任何托辞,况且我无心寻找,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尴尬地一直待到第戎,而我知道第戎没有任何人在等待着我。
我解除了包围,但我没有还俗。我一直写作。我不干这个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