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放弃“放弃”(1)
曹启泰
广州《新文学浪流》刊首词:一定要学会放弃。适时放弃才是保有;懂得放弃才能放弃“放弃”。
这件事,我几乎是要放弃了。
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甲申年即将来临,再两天就是除夕夜了。
我面对着一部陌生的笔记型电脑,里面是陌生的空无一物。过去两个多月来,我日积月累的8万字文稿,随着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死机——“随风而逝”。
你相信吗?我现在正在哭。没有眼泪,心头却像塞了一砣发酵的白饭,有着说不出的别扭。直想放弃算了,就不写了吧。
难写
这本书就像那种命运多舛的孩子。从2003年6月开始,先是决定以录音的方式听打文稿,但约聘的写手却由于私务缠身,一个半月的十余次访谈录音,只整理出两万余字,而且不能用。换了一位责任编辑,幸运地碰上他刚好升官,这次是公务缠身。没空搭理我的结果,是我不去找他,他也就不主动来烦我,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
9月,检讨的结果,是再指派一位编辑来负责这本书。好不容易追回来十余卷、将近40个小时的访谈录音带。才刚刚收到,我就想开始动手整理,但这位新编辑家中又有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这本书又停下了。10月,我想这是老天爷要我自己动手写的意思。我决定自己来养大这个孩子。
书当然应该自己写,去年的几本书都是自己动的手。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自己的手上,说是认了,倒也有那么几分喜欢:那种“我就知道孩子还是要我来自己养!”的得意。我只是嫌自己太拘泥于文字,写东西总是一修再修;又担心太咬文嚼字、白话不足、添足有余;也犯着私心,想要多些轻闲,把时间拿来对付手上几个外地的节目。
我写书是这样的:随性。用什么形式?什么时候写?一天写多少?先决定大纲?分段分章节?
一切随性。于是我就随性地做笔记,随性地东一段、西一段地开始积累思想和文字。一切顺利,包括我跑了一趟南美洲的智利,都没有什么耽搁延误。文字逐渐积累的同时,我也越觉得写得得意,写出乐趣,感到精神,好有信心。
最近3个星期,有一个夜里写下1万多字的时刻,离完成的时候近了,我真的很高兴!完成将近11万字的时候,我用了一整天去芜存菁,一口气完成了章节、段落、头尾序、页边选句,删成8万字。然后,就是1月15日的那个下午5点钟。
按照往例,我把桌面的完整原始档修改了一个字后,再拖到外接的软驱作备份复写的动作,对话框显示开始作业:“正在计算档案大小……正在计算所需时间……”然后,一直旋转的彩色盘(苹果机的“等候”符号,相当于PC上的沙漏)突然停了下来。
我有将近10分钟的静默。然后我强制重新开机,我试着要打开软驱的备份文件,然后显示:“无法开启,档案可能受损。”然后我再试着打开原始文件,仍然是:“无法开启,档案可能受损”。
我从桌面前抬起头的时候,应该是6点钟了。这一天是星期四,“苹果天下”6∶30钟下班。我和小曹通了个电话,立刻驾车赶去“苹果天下”(“苹果天下”是一家MAC电脑的授权代理商,老板和我一样姓曹。于是他再称我“大曹”,我称他“小曹”)。
小曹听说要拯救的档案是我新书的文稿,笑着开我玩笑:“帮你把档案救回来的话,我可不可以抽版税?”
“你当然可以抽版税。”他大概没看过我那么正经的承诺,于是他就知道事态严重了——我用MAC超过10年,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少做了什么。所以没人问我其他于事无补的笨问题。
我把当天晚上的饭局推掉了:无心应付、极度失常。回到家中,看见书桌上空荡荡的(我把电脑、外接软碟、备份硬碟全送去小曹那里了)。无法面对、几乎崩溃,我竟然不敢走进房间。我一夜没睡好,闭上眼睛就看见一页页的电脑文稿,8万字都在我脑子里。
隔日,也就是16日一早,我依约去赴一场友人的球叙。生平第一次在果岭边,为一杆失击的球,把球竿掼在地上,只有我心里明白,我不是为了那一球,这也是生平第一次,我没有打完18洞,而负着手陪着球友走回会馆——我控制着叫自己不要失态,尽管刚发生的举动对我来说已经是失态了。
家人知道我发生了这件事,大约每个人都明白吧!没有人说什么,大家都很安静。大家都知道这件事谁也帮不上忙,安慰也没用。
大家都知道我一瞬间遗失了什么。因为我总是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我又写了一段什么什么……的。”因为每次出一本新书,他们就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喜悦。
而最近,他们都准备好了,要等着我已经说了几个月的这一本,“随风而逝”。
重来
“有什么了不起的呢?”我也这样问自己。
这一次却怎么也没办法立刻轻松起来。
我怎么会觉得这一个打击比事业失败的伤害更大?
比起天天轧头寸还痛苦莫名?
我不知道谁可以理解?
我忙着问自己,也同时找原因。
我是一个讨厌把事情“原样重复”的人,尤其是和创作有关的事。和我合作过的电视广播圈的朋友一定知道,我向来就是个“即兴至上、现场至上”的主持人。我不喜欢彩排,觉得重复的表演无趣;不喜欢背稿,觉得重复的话致命。而现在,我怎么找回那十几万字?重来一遍?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