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3)

执念(3)

伊渡:我特别能理解这种找不到生活意义的痛苦。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那时还发誓:宁愿痛苦,也要清醒,不要麻木不仁。你觉得当时进政府机关是实现你人生意义的一种正确途径吗?

王跃文:当然。我相信古人有句话,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所以一进机关,我就从每件小事做起,把扫地当作扫天下一样认真去做,一点一滴,小心谨慎。从打开水、扫办公室,到写材料,每一件事仿佛都是在扫天下。我工作得特别来劲,也很快得到了器重。《论语》中说的君子四道:行己恭,事上敬,养民惠,使民义。我是确确实实每日用它来当作反省自己的标杆,年纪轻轻,已好像一个老夫子了。我的名声一下子传了出去,年轻有才,快笔,老成。所以,在小地方的政府机关里,我的仕途走得很顺。

我初入仕途,惟一同别人不协调的就是我不肯提那种黑色的人造革皮包,而是背着个黄书包。那都是跟电视剧《星星》里的李向南学的。办公室的同事便老是说我,不像个干部,像中学生。我坚持背了一年黄书包,后来妥协了,也跟人一样,改提黑色人造革包了。我现在经常想起,二十年前,溆水河边,一个青年手提黑色人造革包,昂首挺胸,走过街巷,去县政府上班,真是有些傻!

我在网上看到一种指责,说我是官场失意了,才写小说。似乎是说我吃不到葡萄,就讲葡萄酸。真是太小看我了。如果硬要把失意同小说扯上关系,也应该颠倒过来。我是因为写小说而同官场矛盾,而不是因为做不了官了就写小说。如果我是个把世俗利益看得重的人,我不写小说就成了,就能做官。但是,那早已不是我的理想。

伊渡:你的政治理想是怎样破灭的呢?

王跃文:我原来理解或想像的政治,与现实中的政治完全是两回事。我在政府机关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灰心,越失望,越格格不入。我只能把那种地方叫做官场。为什么呢?因为它具有“场”的特点。其一是它的封闭性,它不是一个开放的吐纳的结构。其二是它具有森严残酷的等级制度,人身依附是其致命之处。其三它有特定而又隐密不宣的游戏规则,身陷其中,很难自拔。说起来,我并不是不具备应付官场的能力,但为了赢得生存的胜利而付出人格心理变形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太叫人痛苦了。非不能也,实不想为也。

官场中人脑子里想着的只有如何经营好人事关系,好把自己的官做得更大。他们不做坏事已经不错了。当然,日常工作他们也得做,可别以为他们个个都是怀着某种崇高使命。曾经有人问我,你对官场看法那么悲观,这二十多年中国面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没有官员领导和努力,这些是怎么得来的?我回答说,这难道是个问题吗?这些成绩,当然是包括全体**官员在内的全体官员领导人民群众艰苦创业取得的。一条高速公路,投资两百亿元,被管工程的大小贪官贪掉两亿元,公路仍然建起来了。高速公路通车仪式上,胸佩红花前来剪彩的那位高官很可能就是这个工程中最大的贪官,但并不妨碍这条路通车。一个国有百货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造,总经理仅以职务之便,摇身一变就是大股东,一夜之间身家百万乃至千万,而普通职工不是下岗就是沦为老板手下的打工仔。曾经有位这种翻牌公司老板在职工大会上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不要有主人翁意识,你们是雇员!我并不认为雇员这种身份就有什么不好,问题在于那些明火执仗攫取国家财产的人,居然在普通职工面前理直气壮地充大爷,叫人没法忍受。

伊渡:你真幸运,冥冥之中,一切仿佛都在为你以后的写作做准备。救世济民的理想、从政的经历、对官场现实的洞察和思考,以及最后以写作为道路的人生突围,都来得那么顺理成章。

王跃文:这也许就是你所谓的宿命吧。

伊渡:有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思考清楚。文学到底是什么?它的本质是什么?人们为什么需要文学?人们真的需要文学吗?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曾有过一呼百应的轰动效应。文学几乎成了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指向。我还记得卢新华的《伤痕》、刘心武的《班主任》、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古华的《芙蓉镇》、王蒙的《蝴蝶》、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这些作品发表的时候,可谓是“满城争说”,但我总怀疑,那时人们关注的并非文学本身,而是文学中包裹着的理念。

按中国传统的文学观点,文学绝对是功利的。曹丕称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是辅佐帝王功业的重要工具。《尚书》说“诗言志,歌咏言,律和声”,意思也差不多。到了鲁迅先生那里,文学成了“改变国民精神”的武器。沿着这条道路,后来还有为这个服务、为那个服务的口号,等等。可我总觉得,那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只是“载道”的一种方式,而且所谓“道”,大多时候只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意志。当然鲁迅先生的“道”并不是这种情况。我感觉到,中国文学自古以来走过的是一条为帝王载道、为民众立言、为自己立心的发展道路。这是不是到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呢?

王跃文:事实上鲁迅先生自己就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毅然弃医从文,想以此来疗救国人的灵魂,以文学担当启蒙的任务,另一个方面他又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一文中说,“文学文学,是最不中用的,没有力量的人讲的;有实力的人并不开口,就杀人,被压迫的人讲几句话,写几个字,就要被杀。即使幸而不被杀,但天天呐喊,叫苦,鸣不平,而有实力的人仍然压迫,虐待,杀戮,没有方法对付他们,这文学于人们又有什么益处呢?”可见,鲁迅先生自己,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文学实在是一件很无奈的事。什么是真正的文学呢?好像鲁迅先生也讲了:“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从这里看,鲁迅先生还是主张文学的非功利性的。很奇怪,我最喜欢的中国作家,一个是曹雪芹,另一位就是鲁迅先生。有趣的是,这两位作家,曹雪芹的写作绝无功利色彩,鲁迅先生却明确打出“听将令”旗帜。可是我认为,他们都创造出了真正的文学。曹雪芹和鲁迅先生生活在他们的时代,到底还算幸运。曹雪芹时代,文字狱闹得血雨腥风,他总算躲过了;鲁迅先生话也说了,字也写了,还是没有被杀掉,他的书也没有被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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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首次坦露人生经历:我不懂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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