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9)
王跃文:可以说,我笔下既没有绝对的黑色人物,也没有绝对的红色人物,大多人物处于灰色状态,有些人物是灰白或偏近于白色,这已经是读者感觉中的正面形象,比如朱怀镜和关隐达。有些人物是灰色和灰黑色,比如孟维周和张兆林。他们都是现实中很真实的人物。人性里本来就有许多灰黑色的东西,只是平日里没有给以亮相的机会和条件。种种魑魅魍魉得以在官场活动生存,有些是无所忌惮,有些则假以崇高的名目,但无论他们怎样作丑作恶,从人的本质意义上说,他们都是可悲的。
伊渡:所以,你作品中的人物,无论是陶凡、朱怀镜、关隐达,抑或张兆林,孟维周,还是《天气不好》中的小刘,都笼罩着一层悲剧色彩。我还发现,从你的长篇小说《国画》,到它的续篇《梅次故事》,其共同的主人公朱怀镜这一形象发生了很有意思的变化。这种变化在于,在朱怀镜身上,他的人格和信念发生了某种程度上的漂移。
王跃文:正像我前面所说,我不相信有罗兰?巴特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零度写作”。任何写作其实都或显或藏地蕴涵着作者的价值观和人格取向,作者的这种取向也可以称之为人文精神。我虽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并未虚无到嘲笑一切信仰。确实,一个人要想活得轻松、活得强大,莫过于放弃一切对现实生活的反抗,在废墟里把自己也变成废墟。即使在自己身上偶尔也萌发出困惑、疑问,但很快又自觉地加以嘲笑。他没有任何需证明的东西,所以他不会有软弱。这种人有吗?我小说中的张兆林、皮德求、孟维周就是这种人。但我总得有能够表现出我的价值取向的人物。我就在朱怀镜、曾俚、李明溪、孟维周等人身上作了一些表现。《梅次故事》中,朱怀镜毕竟在挣扎与犹豫中不断反省,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对官场游戏规则的反抗,对趋利避害本能的背离。我不知道这样写朱怀镜是不是多少有些生硬牵强,我只想表明,我对中国官场文化中的丑恶是绝不认同的。
伊渡:你刚才说到官场游戏规则,你是怎么理解“官场游戏”这个词的?
王跃文:我觉得官场游戏,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在官场中“玩儿”,在官场中混得好,如鱼得水,应该叫“玩儿转”官场、“玩儿得转”。游戏有时反而非常严肃。我看孩子们在游戏时,他们的态度简直是虔诚神圣。我们所说的官场游戏,恰恰消解掉了它的严肃性和神圣性,尽管它正是被假以最崇高和神圣的欺骗面目。我痛恨这种自欺欺人的东西。这正是鲁迅先生一直尽全力去戳穿的中国的“瞒与骗”。如果游戏的意思就是指“玩儿”,我对这种所谓的游戏也绝不认同。
伊渡:你有一篇随笔,就叫《拒绝游戏》吧?真是说得斩钉截铁。实际上,戳穿伪崇高和伪神圣,并不意味着对一切真正崇高神圣的否定。比如你前面说的人对自身生命存在意义的寻求和构建,这就是崇高神圣的。如果作为人的本质意义都消解了的话,人确实与禽兽无异了,那才是真正可悲哀的事。话说回来,我其实挺羡慕你现在这种自由写作者的身份。你说过自己现在人格独立、精神自由。我想你离开政府机关前,一定不是这样。
王跃文:称自己为自由写作者,首先是就外部身份而言,指自己的社会角色。当时我在政府机关,文学创作都是八小时之外的事。但却有人背后说我不务正业。我说自己无非是八小时之外不打麻将、不走门子、不干别的阴暗勾当,挤出时间写作。他们却说,白天你人在办公室,脑子却可以构思小说啊!我就无话可说了。如此蛮横,都是几十年思想运动落下的毛病,要管人的灵魂。我说原来写作不自由,重要一点还是指一种内心状态。人的外部身份与他的内心状态往往并不能统一,有时甚至矛盾、背离。有些人能很好地用他的外部身份将内心世界隐蔽起来,有些人则为二者的不能协调痛苦,精疲力竭。这样的人,不论你是做什么的,当然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身心自由。那要空耗费掉许多能量。写作更是如此。现在我是职业作家了,写作是否就完全自由了呢?唉!谈论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写作,是件很奢侈的事。
伊渡:其实人在获得更多自由的同时,也就意味着更多的承担。当年《国画》出版,引起读者广泛关注,几乎洛阳纸贵的同时,好像也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因为你在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太典型了,谁看谁像,看谁像谁,许多人私下里免不了对号入座,所以对你有怨恨。
王跃文: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作为一个读者,有权利从书中读出任何含义,社会学的、心理学的,等等。如果他不愉快,也许是因为他从作品中,看到了某些一直有意不想让自己看到的东西。作品一旦发表,就不再属于作者。晚清时曾有一位少女,因为读了《红楼梦》,口里呼唤着宝玉的名字而死。你能因此追究曹雪芹的责任吗?或者可以打一个这样的比方:谁在镜子中看到了使他不愉快的影像,他不能怪罪于镜子而把镜子打碎。镜子碎了,他的嘴脸也不可能好看起来。相反,他拿碎镜子去照,那张嘴脸更可怖。所谓得罪人,我也说不清楚。不会有人公开地说我的小说影射了他,他们是不愿意也不敢承认的。也许有不少人看了我的小说不高兴,这是事实。个中原因,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