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3)
伊渡:如此说来,人生得失真不知该怎样定论。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尝不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脱了一直纠缠着他精神心灵的痛苦,离开浮世的挣扎奋斗,以放弃而获得内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
王跃文:我以前认为,青壮年说放弃,不是矫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应该如此,才有权力如此。我现在正当壮年,倒颇羡慕起这种境界了。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是作为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这种平和清明的态度,是幸还是不幸了。
伊渡:不要说得那么颓唐吧。艺术家往往就是一些偏执狂、狂想症患者和幻视者。因为他们感受现实的方式与众不同,才会有那么敏锐的艺术体验。一旦回复到正常状态,也许他们的艺术天才就消失了。梵高最好的画作都是在疯癫状态中画出来的。这些人都是艺术的殉道者,让人不知是该羡慕他们的命运,还是为他们所背负的痛苦而唏嘘。
王跃文:应该说是敬畏。我读过芥川龙之介的一个短篇小说,写一个画家,好像叫良秀,只爱自己的女儿,却为了画好一幅表现人在地狱之火中挣扎的画,把女儿用铁链绑在车里,活活烧死,自己却只顾入神地观察女儿在烈火焚烧中的恐惧痛苦的神态。那太恐怖了。我敬畏,却无法接受。
伊渡:芥川龙之介的这篇小说我读过,叫《地狱变》,不是画师自己把女儿绑在车上的,而是他向他的主人崛川大公请求,让他亲眼看一下人在烈火中被焚烧的模样,崛川大公就残忍地把画师自己的女儿绑在车上烧给他看了。
王跃文:艺术家总有不同类型。像梵高和良秀,我相信他们是非如此不可。艺术的超自然力量使他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和情感,使他们成为殉道者,有时这就是一种神意。人不过是表达艺术的一个工具。
伊渡:可也有些人自以为是艺术家,艺术还没弄出什么名堂,就先做出了种种丑样子。这些伪艺术家们酗酒打架、满口粗话、放浪形骸、纵情声色,以为自己已然获得了既不对自己负责、更不为别人负责的权力。蓄上络腮胡,就以为自己是普希金。一个月不洗脸洗澡,就觉自己是嵇康、徐渭。嵇康不是说了吗?他“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又说自己“头面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
王跃文:这种伪作家、伪诗人也不少。说起来我也是有些怪癖的。我穿衣最讨厌袖子过长,长过手腕就浑身不自在。小时候,我穿长袖时,总要把袖子卷起来,还非得两边卷得一般长,比了又比,拉了又拉,反复多次才放心。好像是一种强迫症。
伊渡:真的呀?现在还这样吗?
王跃文:现在好些了。可还是有些小毛病。我不喜欢胡子拉碴的样子,几乎每天都剃胡子。我平时如果用手摸着一根胡子茬,一定要想法子把它拔掉,否则食不安席,睡不安寝。经常是在夜里,临睡着了,突然摸着一根胡子茬,就全力以赴去扯。短短的胡子茬柔软、滑手,怎么也扯不出来,却又懒得起床去取剃须刀。很多次,我几乎同一根胡子茬搏斗通宵,直弄得自己气短心跳、异常烦躁。后来,我汲取教训,只要摸着根胡子茬,马上起床去取剃须刀,不然,这个晚上的睡眠就完了。
伊渡:你的睡眠一直不太好?
王跃文:这是我生活中最大的困扰。我睡觉时,哪怕心里不想事,也不是同胡子茬搏斗,就是同枕头搏斗。枕头是永远都不如意的,我要不停地调整它的形状和角度。我不知换过多少枕头,后来找到一种灌满中药材的枕芯,也只有一段日子感觉好。我现在最怀念的是小时候在乡下睡过的荞麦壳枕头,现在好像已无处可以寻得。
伊渡:你写作上有什么癖好没有?比如马原,无论何时,哪怕大白天,写作时一定要开一盏台灯,把稿纸笼罩在光圈之下。贾平凹写作习惯好像也很怪,听说他一定要拉上黑色窗帘,还得焚香,好像一种宗教仪式。
王跃文:我没有。我可以在开着的电视机前写作,也可以拿着手提电脑到树林子里写作。很容易进入写作状态,一般来说写得也很轻松。我记得写《亡魂鸟》的时候,应朋友之邀在湘西一个小城度假。我住在山里,山上树木葱茏、清荫蔽人,山腰有个小木亭子,倾斜的亭柱子树皮斑驳,颇有古意。我每天带上电脑到亭子里去写作。那亭子又恰巧是过山行人的必经之地。山民们打着山歌呼啸而过,他们不管我,我也不管他们,各自相安。
细想起来,我可能还有种时间焦虑症。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知道准确的时间,哪怕半夜醒来,我总是下意识地去摸枕下的手表。时间无缘无故地流逝,我为此焦虑。我总是在想,哎呀,十二点了!哎呀,一点钟了!
伊渡:可见你平常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悠闲的。你为什么会如此焦虑时间的流逝?
王跃文:我想根源在于写作。我需要不停地写作,不然心里就发慌。而写作是需要时间的。朋友们都知道我这个毛病,他们在一块总是自己先玩着,到吃饭的时间才打电话邀我出去。吃饭之后,我嘴巴一抹,立马走人。他们该玩什么,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