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5)
伊渡:说到读书,你对现在的网络文学怎么看?
王跃文:我原本不赞同有所谓网络文学的一说,正如我们不能把印在纸上的文学作品叫做纸张文学,不能把写在竹简上的文学作品叫做竹简文学。网络只是载体,仅此而已。但是,后来我慢慢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因为网络的开放和自由,它在文学的形式和内容上都有可能做更多的探索。有人说大隐隐于网,这是有道理的。
伊渡:网络因为自由,也有很多另类的东西。
王跃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段时间,网络文学里好像是春声一片。叫春的,骂叫春的,很是热闹。有的所谓女作家“自拍裸照”,要来“唤醒身体”。真有点儿春色如海的样子。
伊渡:只是不知她们要用自己的裸照唤醒谁的身体?唤醒她自己的身体吗?照照镜子就可以了。唤醒爱人的身体吗?自己的卧室就足够了。唤醒大众的身体吗?那些小女子简直就是殉道者,太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了。
王跃文:中国人喊了几千年“万恶淫为首”,弄得人人都像被阉割了一样。越阉割,越文明。祖先们如果真按朱熹先生说的,做到了“存天理,灭人欲”,那么华夏大地之上早就只有天、没有人了。幸好祖先们也不那么听话,还是一代一代干着人欲之事,不然今天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恐怕早已成为西方人探索东方文明神秘消失的考古场所了,就像马雅文化一样。现在好了,网上美眉们来了个彻底颠覆,玉体横陈、离经叛道,够勇敢了。
伊渡:香火代代相传,当然得感谢女人的身体。但女人的身体又真不幸,要么是男人赏玩的对象,要么成了祸水,要么又成了男人美德的试金石,好像菩萨在唐僧面前施的魔障,只是助他取得真经的手段。现在更了不得,女性身体又要担负起“唤醒身体”之重任。可是,不知为何非得女人身体担此重任?难道只是为了唤醒男人?
王跃文:男人身体被唤醒了怎么办呢?醒着的男人必定大骂祸水。所以,美眉们与其忙着去唤醒别人的身体,不如先把自己内心的什么东西唤醒才好,比如自尊,比如自爱。因为人毕竟是和动物不一样的。
伊渡:女性作家有意或无意地以身体作为卖点,这账是不是都得算在女人自己头上?我总感觉在中国这个男权社会里,女人要真正发出自己的声音,是非常艰难的。比如对于才女。中国的男人们是大多不喜欢才女的,除非这才女兼有美貌和不幸。美貌是一个女人的最大价值,不幸则是美貌的添加剂。一枝梨花固然清丽,但如果是一枝带雨梨花,泪光点点、柔弱哀艳,就更加楚楚动人了。男人们对此尤物,自然要生出一腔豪气,忍不住怜香惜玉,做一番神瑛使者。倘若这女子因此感激涕零,恰好又有才华,诗词唱和,眉来眼去,那就更加风雅。但是,若这女子的才华智慧高过男人,甚至高出许多,且喜怒哀乐并不以男人为意,那这女子就是怪物了。
王跃文:你该不是在说我吧?我是很尊重女性的。可是你说的对女性智慧的不安和蔑视,不光中国男人如此,西方男人也是如此。古希腊有个女诗人萨福,生活在公元前七世纪到前六世纪的勒思波思岛上。她的身边聚集着一群年轻美貌的女弟子,整日弹琴吟诗,游荡在葡萄架下。柏拉图极为叹服萨福的诗才:“人们都说九位缪斯——你再数一数,请看第十位,勒斯波思岛上的萨福。”
我读过的萨福的诗大多已不记得了,但有一首非常喜欢,印象颇深。这首诗写爱情的痛苦:“啊,那是让我的心飘摇不定,当我看到你,哪怕只有一刹那,我已经不能言语。舌头断裂,血管里奔流着细小的火焰,黑暗蒙住了我的双眼,耳鼓狂敲,冷汗涔涔而下。我颤栗,脸色比春草惨绿。我虽生犹死。在我看来,死亡正步步逼近——”
可是,萨福的才气被历代男人们嫉妒。考古学家眼里的萨福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这样一个女子,哪怕她有诗才,又有什么可爱的呢?所以,男性诗人们必须赋予她美貌。几乎与萨福同时的古希腊男诗人阿尔凯乌斯创造了一个新萨福,他在诗中写道:“堇色头发,纯净的,笑容好似蜂蜜的萨福啊。”据说还有这样一则逸事,萨福因故曾被法庭判处死刑,她在法庭上当众解开衣服,裸露胸脯,于是全场惊艳。大家都说,这样美的女子不应该死,于是她得到了赦免。男人们在这里通过阴险的手段消解了对萨福的嫉妒,也就是说萨福必须有符合男人胃口的美貌,不然她就不配有那样的才气。
伊渡:时至今日,女诗人的身体也往往比她的才华更有震撼力,这也难怪有些女作家动辄就搞什么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美女作家之“美”也便成了最好的卖点。在这一点上,美女作家们自觉地成了男人的同谋。
王跃文:萨福的性取向也颇被争议。十九世纪女权主义者坚持说她是女同性恋者。萨福所居住的岛屿勒斯波思成了女同性恋的代名词。但是,一个女人,无论她的经济还是情感,如果不依赖于男人而独立存在,男人们都是无法容忍的。古希腊男同性恋时髦得很,那是有身份、有品位的象征,女人只能是家里的佣人和生育机器,怎么能成为精神上的伙伴呢?所以,男人们要获得精神层次的交流与享受,只能去搞男同性恋。女人怎能这样呢?但萨福偏是如此,真是个怪物。于是古罗马的文学批评家便推测萨福是娼妓,而罗马诗人奥维德更说她患了抑郁症还嫌不够,最后干脆给她重新安排了一种命运,让她最后爱上一个美男子法翁,又遭法翁抛弃,最终于痛苦之中跳下海边的悬崖而死。奥维德的诗流传千古,男人们的心理也平衡了。女人,尤其是有才华的女人,死也得为男人而死,否则,这世道还过得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