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高命苦
2.志高命苦
祁榆木不相信自己会走运,一年前,他那只细细的手腕还在和命运无力地较量。他输了,输得痛苦,无奈。一双锋芒毕露的眼睛,狠狠地蹬着这个无情的世界,残酷的世界,两只眼珠子都快瞪落了地,他还是进了养鱼场。
曾经,省城就是他的命,他爱省城,这个地方令他着迷。
四年大学,他轻轻易易地拿了两次一等,一次两等奖学金,第四个学年没得拿,是因大家都毕了业。按这个成绩,考个研究生是没问题的,他偏又脑子出了鬼,讨厌极了读书,觉得自己再读它几年,不小心再赚个博士读,一熬就三十岁了,半辈子耗在书本上,人活在世上个图个什么呢?
何况他的英文又是弱项,现在的研究生考试其实是在比英文,要耗一股劲去对付那蚯蚓般的洋鬼子文字,想想更没劲了。他只是不想离开省城这地方。
祁榆木做书生的年代缺少了点做官福份,早先只做过两年学习委员和几年课代表,入了大学,瞎撞撞竟捡了个团支书当起来,到了大三,高年级的元老们一走,他竟做起系里的团委书记,这官做得也委实不小了。
中国的官论是为人民服务,服务好了自己也大有好处。像系里、班里的干部毕业分配时少不了是优先考虑留在省城的。
那时的祁榆木雄心勃勃,心里常念叨的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之类的句子,洋溢着自命不凡的气概,在祁榆木之前的历任团委书记,现无一遗漏地留在省城的党政机关工作,最走运的已经做起了文化厅的厅长,处级就有好几个了。
那文化厅的厅长荣登科,是政治系的第二任团委书记,那天荣登科到政治系里来风光,一辆乌亮亮的轿车停在系大楼下边,与系里的老师和学生干部座谈了一回。
祁榆木细细地看了,那荣登科个头矮矮的,一张脸是最普通不过的,头发也没能油光光地往后梳,仍原始地遮挡着脑门,只是一副眼镜看上去值好几个钱,文化厅长不时用手指顶一下镜框,一笑就能笑出个春天来,就真像是有文化了。
祁榆木觉得做厅长的确很风光,他是必须做厅长的。然而每次想起荣厅长,觉得他委实没有稀奇处,渐渐就把厅长看小了。那天荣厅长和大家谈了回中国文化,把大腹便便的“便”讲成了大“便”的便。祁榆木觉得自己去当这个文化厅长会更好些,至少能把大腹便便等问题讲得更准确些。
他觉得荣登科是胜不过他祁榆木的。等毕了业,去省部机关混上几年,局长,市长,厅长,不小心就坐上了副省正省的位置。再往下,想都不敢想了。
然而他终禁不住中南海的诱惑,政治局委员、常委,总理总书记什么的,也暗暗地让他热恋了好几回。这种话不能跟同学们说,说了也只能以逗乐的性质,自己对自己有话还是得说。
祁榆木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得入魔了,回答是否定的,一个有作为的人,在这样年纪,抱负是该有的。
俗话说:做一个有抱负的青年,指的应该就是他这一类人了!
各种抱负须因人而定,山里人该抱负自己造幢洋楼,城里人该抱负自己买辆本田王,普通的知识分子该想想博土教授头衔和一两本出人头地的书,像他祁榆木呢,有学问,有资历,有水平,恰又是拿破仑走出炮兵学校,**离开湖南一师的年纪;他有什么理由阻挡自己往高处思想呢?
他喜欢拿破仑那句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的话,是不是好士兵倒不见得,有一个道理是看准了,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决不会是有出息的士兵。
祁榆木学的是政治,他认为将来该吃政治这碗饭,这碗饭不好吃,吃起来也能让人眼红。
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也说过那么伟大的一句,原话记不清,反正有这么个意思,说:“人把理想定得远大了,努力一番,哪怕没实现理想,最终的成就也比普通人大了。”
这话是值得玩味的,祁榆木该比荣登科有出息,他得把眼睛盯着中南海,撒腿挥汗地长征它二万五,哪怕到不了每年给全党全国人民作一次工作报告的福份,那些大部大委大军区和诸侯一霸的位置,挣得一个坐下,也够显赫,够让人眼热了。
祁榆木每天考虑的都是如此严肃的政治问题,能不能留在省城,逃脱回到小县小地方做小老百姓的命运,那是普通学生考虑的问题。
孰料,风云变幻,非人力可及。祁榆木倒霉的时刻也渐渐来临。就在他毕业前,天下大大地一乱,学生地位价值与其时的人民币一般狂跌。
本来就不可能留在省会的学生乐了,这年头人都巴不得自己走运别人倒霉,学生都开始坏了。
祁榆木痛苦了一阵,心也就平静了。
青云市是个方方面面都不显眼的小市,青云镇倒是很美的一个小城。碧绿澄澈的青云江,依着青云镇缓缓流过,山青水秀景物绝佳。
省城留不住,回到青云市,给市长书记们做做秘书也是挺好的。
做市长厅长和省长的梦,得缓一缓,一切都从市长秘书起头干,市长用顺手了,看出才能了,就给放到市里重要的岗位上,几年一混,市长市委书记就不是别人,是他祁榆木了。
当今社会时髦的是下农村下基层锻炼,在市里干好,基础打实了,将来一到省里部里做起官来就更加顺了。风顺帆悬,上得就快,说不准这到底又是一件好事。
祁榆木没头苍蝇似的胡乱联系一通,各单位人事科长见了都翻白眼。七月八月九月一过,他就怅怅然地站在养鱼场的院子里,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只像青云江上一团水雾、似浓又淡,似近又远。
现在,通过远房表叔等等各种关系,祁榆木正式走进了机关,正式开始了仕途生涯。
这一天,秘书郑经纶重重地感冒了几天,石部长下乡巡视缺少了胳膊,早上就把祁榆木叫去了。
祁榆木的工作是值班守电话,最是不能离开的,他的前任舒巧巧也正是因此三天两头要求换岗,现在已换到一科工作,这才给祁榆木一个填补空缺的机会。
任何一个单位,最差劲的工作就两样:一是打字,二是值班。干这两行的人一天到晚累死累活,没得下乡吃饭拿补贴,晚上比别人多加班,年终评比起来还没成绩。
想评先进?想提干?你们这两位置,本来就不是培养对象!这两样工作,通常是小姑娘老太婆干干的,青年小伙要干,也只是个过渡,只是个跳板,否则杀头也不会去干的。
祁榆木要离开值班室也不是断断不可,偶尔离开时,对门打字室里的金晓敏还是可以帮助照应一下的。若是金晓敏没有材料打,干脆就叫她代班,坐到值班室里,临时履行祁榆木的职责。
说起来,舒巧巧和金晓敏这两个女人还是挺有女人味道的。在枯燥的接电话日子中,盯着她们凸凹有致的身材和娇媚的脸蛋看看,再由此延伸想些什么,确实是一种享受。
听说,这样的女人都是给部长呀、市长呀之类的男人享用的。
祁榆木就在心里给自己讲了一万遍:***,老子一定要当大官,当大官用好女人哩!
黑色的本田已经停在市委大楼门口了,江洪水坐在驾驶室里,见石部长一手拎提包,一手端着刚泡了茶的杯子过来、巴结着就从里面打开了右座的门。
祁榆木拉了车后座右门的拉手,门就开了。坐进去后关上门,江洪水不知是后面长了眼睛,还是听出了名堂,门一关,就叫了:“小祁,门没关好,开起来用力再关。”
祁榆木那门关得挺好的,不留一点缝,江师傅说要重关就又打开来,重重地关上了,今天是第二次坐小车了,上次是从杨家埠养鱼场到市里,然而他仍旧觉得很陌生,对于这种铁乌龟,他毫无所知。小车子很封闭,大约出气的地方是有的,怎么一个道理也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