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日,天还未亮,沈子安便被屋外的一阵闹腾吵醒,只听得一连串的笑声,说:“快起床啦!”,房门被猛地推开。还未来得及起身,一个黑黢黢的身影便冲到他的面前,作势要掀开被子。就在沈子安睡眼惺忪,摸不清头脑的时候,李妈妈也紧跟着进了屋,一连声地叮嘱着,“小少爷慢些,小心绊着脚!”,接着便点上了床边的烛灯。
“长净?”沈子安这才看清楚来客,只见床头边上站着的孩子头发束起,身穿霜色丝绸长衣,稚气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眼睛里的兴奋雀跃几乎要溢了出来。“这才什么时候,你走开,让我再睡会。”说着沈子安两眼一闭,就又要缩回被子里。李妈妈见状,径直走过来,一把将他拎了出来,说道:“已经五更三时了,少爷若是再不起,老爷可是要自己入宫了。”沈子安听了,没有办法,只好坐起身子,让李妈妈帮忙穿衣洗漱。
收拾完成,沈子安依旧觉得脑袋昏沉,脚下发软,昨夜为了入宫游玩而苦苦哀求父亲的那股子劲儿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想钻回床上再会周公。梅长净可顾不着身旁这个面容呆滞的瞌睡虫,活蹦乱跳地就往客堂跑,走了没几步,回头一看,沈子安就已经远远地落下,摇摇晃晃,一步三挪,好像马上就要睡倒在地上。“嗨呀!”梅长净急得跺脚,快步走了回来,一把拽住沈子安就往前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打小就没见你精神过,你父亲和大哥,还有我父亲,可都在等着呢,你倒好,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
一路推推搡搡,终于是到了堂屋。沈霄与梅晔正交谈甚欢,沈子铮也垂手候在一旁,不时插一句嘴。两人分别拜见过家长,梅晔将沈子安揽到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虎父无犬子,沈兄的几位公子是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只是我这不肖子天生愚笨,子安,你俩同岁,以后还要麻烦你多照看他。”沈霄大笑,“梅兄这是说的什么话!”沈子安抬脸看看父亲,又看看大哥,一时不知所措。左顾右盼着,突然瞧见一旁的梅长净,气鼓鼓地嘟起了嘴,偏着头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盯住他看。沈子安见状,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故意摆出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仰起脸自上而下地看向长净。挑衅的眼神气得梅长净差点要跳起来,于是冲到自己父亲面前,一把扯开沈子安的手,道:“爹爹,该出发了。”梅晔脸色一沉,心想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便要出声教训,沈子铮见状,忙上前打圆场道:“伯父,确实不早了,门外车马已经备好,要不咱们现在动身?”梅晔大叹了一口气,也不理会梅长净,径直与沈霄一同出门上了车。
因天子向来好简恶繁,沈霄便只命人准备了两辆马车。既然梅晔与沈霄已经同乘了第一驾车,梅长净在门前踌躇许久,只好愤愤不平地上了另一驾。坐定,沈子铮看着面前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尤其其中一个还别过了脸赌气似的望着窗外,不由得头疼。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说道:“宫中不似别处,纪律森严,犯不得错。你们要记好,从第一脚踏进宫门开始,就不许多走一步路,不许多说一句话。子安,你就紧紧跟着我,长净跟着梅伯父一起。倘若有大人问你们话,可千万别扭捏,该怎么答怎么答,懂吗?”听了这些,再看着窗外逐渐后退的街坊景象,沈子安终于后知后觉地兴奋了起来,眼欢眉笑道:“哥哥放心!”梅长净却依旧鼓着腮帮子,不愿意搭理这二人。沈子安见其不说话,便伸出手指捣了捣他的胳膊,试探地问了句,“长净?你怎么了?”哪想到,梅长净猛地甩了一下胳膊,干脆把整个身子都扭了过去,背对着沈子安。沈子安见他这样,自己也恼了,哼的一声也背过了身子。
沈子铮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一路无言,直到窗外行人逐渐稀少,马车停了下来,车夫过来拉开了帷帐,道:“三位公子,请下车吧。”尴尬的气氛才略微有些缓解。沈子铮牵着弟弟的手跟在了父亲身后,梅长净也撇撇嘴,百般不情愿地拉住了梅晔的衣摆。沈霄拱手,“梅兄,请。”梅晔也不推辞,连声道“请”,便与沈霄一同进了奉天城门。
沈子安一路疾走小跑,才勉强能跟上父兄的步子。四顾环视,只见道路两旁整齐地排着一眼望不见头的玄色雕龙石柱,两边建筑皆为青瓦黄墙,整齐如一。如此走了许久,又入了一扇门,上书“承乾”二字,这才进入王宫内部。面前突然开阔,身穿灰色铠甲的禁卫军沿路执戟而立,面目威严,沈子铮低头悄声说道:“前面便是承乾殿,是天子会众臣议国事的地方。”沈子安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大殿穹隆高耸,玄黑琉璃瓦,砖红墙面,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着实气势雄浑。
殿前已来了数人,沈霄二人理了理衣服,正要上前,身后却传来一声喊,“沈大人、梅大人来得真早呀。”回头一看,竟是楚王后的胞弟楚炼,几人忙走上前作揖道,“楚国舅。”楚炼低头瞧了瞧站在长兄身后的沈子安,问:“早就听闻沈大人家中有三子,个个儿不同凡响,这位小公子是哪一位?”沈霄刚要张口,只见沈子安上前一步,行礼道:“回国舅的话,贱子姓沈,名子安,年方五岁,家中排行第三。”楚炼见其小小年纪,却口齿伶俐,落落大方,甚是惊异,心想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于是蹲下身来,欲再问些什么,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说道:“皇上有旨,请各位大人前去后花园,不必在此等候。”楚炼听了,只好作罢。
沈霄忙于与人寒暄,照看沈子安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沈子铮的头上。只是沈子铮虽身为长兄,年纪却也尚小,来往皆为位高权重之人,一旦攀谈起来,自然不敢怠慢,只得绞尽脑汁,左右抵挡,于是无暇顾及三弟,一不小心竟松开了手。沈子安小小的个子,不一会便混在了人群之中,看不见兄长,也找不到父亲,没多久就落了单。正在焦急万分的时候,只见前面不远处走过了一个小孩子,从衣着身形上看,像极了梅长净。沈子安心里一喜,赶忙飞奔过去,觉得自己终于得救了。谁知虽然看着只有一箭之地,可是宫里的小径错综复杂,绕来绕去居然迷了路。“这下完了!”沈子安惶惶不安,心跳如擂鼓,四处张望,竟无一人,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希望能碰到一位宫女或是太监,好把他送回去。
不知走了多久,绕过重重青松,一座宫殿终于露了出来,一声鸟啼,一地落花,繁芜丛杂,满庭萧索。沈子安见状,一时不知该不该靠近这里。正迟疑不决的时候,只听有清脆的乐声传来,于是心里一横,跺了跺脚给自己壮胆,便走了进去。循着乐声,绕过回廊,一位头戴玉冠,身穿素衣的少年正坐在长着点点青苔的台阶上,手中捏着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奏。听到有人来,少年偏过了头,沈子安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鼻若悬梁,口若朱丹,一双桃花眼似寒星,两抹剑眉如刷漆。
于是上前拱手问道:“这位哥哥,可知道后花园怎么走?”少年并不回答,而是挑了挑眉毛,斜着眼看向他,许久张了口,“你是谁?”沈子安这才发现自己乱了礼数,于是深深地鞠了个躬,作揖道:“哥哥原谅,在下沈子安,定远将军沈霄之子,今日原是随父兄入宫赏花,怎料走散了。敢问哥哥名讳?”
少年讥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沈大人家的公子爷。若不是走散了,怎么会来我这长明宫。”
沈子安听了“长明宫”三字,猛然想起父亲在家中曾提起,这里乃是二皇子顾玹的住处,连忙跪倒在地,伏首道:“子安愚钝,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顾玹抬眼看着面前圆滚滚的小孩儿,不仅笨手笨脚地行礼,还煞有介事地说着官话套话,不禁觉得可笑又可爱,嘴角不由得勾起。但想到今日游园,父亲依旧不曾想到自己,神色便又黯淡了下来。
沈子安见他面容复回落寞,心中不忍,于是从地上爬了起来,试探性地坐在了石阶上,见其并不在意,便又往他身旁挪了几分,轻声问:“殿下可是伤心这满城的春色与自己毫无关系?”顾玹身上一抖,全身发麻,猛地转过头来看向面前这个孩子,压低声音说道:“你大胆!”沈子安却毫无惧色,“殿下贵为皇子,可宫中并无人来访,亦无人打扫,连石阶上都长了青苔。皇城的陌桑花开得正盛,殿下却只是坐在这里暗自伤神,其中缘由不说自明。”
顾玹大惊,只道这黄口小儿心思之细腻甚至让人生畏。他明知有些话不能说给外人听,可面前的孩子眸若含笑,冬日可爱,玲珑剔透,且能一语中的,自己心里又实在郁闷。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自打出生,就不曾讨得父王欢心。巫师说我命犯天煞,终将弑父杀兄,父王也以为我鸱视狼顾,天性凉薄。王后处处提防我,母妃也受尽冷眼。我大哥顾珩,七岁便有了伴读,且有师傅悉心教导,我今年已十岁,还不曾读过几本书。其实我根本不想与大哥争些什么,更不想做君主,我只想看到父王对我笑一笑。”说到这儿,顾玹自嘲地笑了笑,“沈家是出了名的父慈母爱,兄友弟恭,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又不会懂。”
沈子安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心疼极了。不由得拉住顾玹的手,把他紧紧绞在一起的手指松开,柔声说道:“只知道皇家至高无上,还不曾想过也有这么令人愁肠百结的事情。只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我也并不像殿下想得那么无忧无虑。母亲因生我而死,去世不久之后父亲便将侧房扶了正,贾姨娘待我如己出,但到底没有生母亲来得亲切。沈家世代武将,我辈亦该如此,可我自小体弱,惟恐不能担此重任。父亲和兄长虽不强求,我却不能释怀。而且……”
见沈子安欲言又止,顾玹想也没想就问,“而且什么?”
“而且,是我害死的母亲。”
顾玹忙勾住他的肩膀,大声说道:“不许这么想,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怎么能怪你!”
沈子安笑道,“谨遵殿下的话,再也不乱想。只是还望殿下宽心,世上哪有不爱孩子的父亲,殿下若是想讨王上开心,可不能天天哭丧着脸。”说着便从衣服里取下挂在颈上的玉珠,塞到顾玹的手中,“这珠子是父亲帮我求来的,说是能保人平安。我把它送给殿下,愿天神保佑您。”
这边两人促膝而谈,沈霄那边可是急坏了。沈子铮过了老半天才发现自己弟弟已不知去向,不敢惊动父亲,只是赶紧派人去找。沈霄来问时,三子还没被找到,长子又犹犹豫豫不敢说话,气得他直叹气。已临近傍晚,一个宫女才在长安宫发现了沈子安,见顾玹也在,便草草行了个礼,接着俯身向沈子安说道,“公子跟我走罢,沈大人急得不行呢。”沈子安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吓得腾地站了起来。宫女拉住他的手就往外走,沈子安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顾玹还在往自己这边看,便挤眉弄眼地做了个鬼脸。顾玹却神色淡漠,转身进了屋,小孩儿这才扁扁嘴,乖乖跟着宫女走了。
顾玹鞋子也不脱,一下子倒在床上。眼睛盯住屋顶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