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顾月白轻轻关上门，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整洁宽敞，一眼瞧过去，可以看得出来，休息区与工作区分割得极为清楚，左边那玻璃桌案上摆着战队管理条例，与其他几个汇报文件，都用牛皮袋子包装好了，在封面上用钢笔写下标题与日期，方便后期归类。

这样老派的办公业务方式，反倒显得尤为专业。顾月白其实不怎么喜欢动笔，尤其是钢笔，那是握在掌心许久才能沾染上丁点体温的物件，但凡撂置一会儿，又会冰冷如故。

可自从临危接任下Code战队以后，她购买下昂贵的碳素墨水，只为这些经手过的档案不会轻易褪色。长此以往，便也逐渐习惯了钢笔那坚冷的外壳。

方才出门前，被她随处一放的手机，就靠在墨水盒子边上。因为设置的问题，机器没有自动锁屏，可以轻易看到顾月白最后所做的事情便是打开短信栏，接收了来自有着“小崽子”备注的联系人的求救短信。

[小崽子]：表姐！！江湖救急！快来！！！

当然，在“快来”二字后面，跟着十几个字符的感叹号，也不知道是顾远道摁键盘时手抖了，还是为了让顾月白感觉到自己的焦急，反正那抓耳挠腮的画面感倒是真随着寥寥标点而透出屏幕，出现在了自己脑海里。

在这条消息的后面，有着顾远道的定位讯息——若是把定位拉大了看，就能发现求助者与被求助者之间距离也不过二十米左右，堪堪是地图系统能区分位置的最大距离。

顾月白是不知道这位小表弟到底都干了什么，才能赢得杨知着教练罚他顶着猫靠墙站，但她既然是来当救星的，也就没有再多嘴问下去，只能强撑着面上那股子高冷劲。

“真是麻烦。”她噘了下嘴，绕过办公桌，像是被抽掉骨头一样趴在了软垫上。

在这间办公室的右边，被她装点成了个颇为温馨的休息间，厚厚两层帘子将落地窗彻底遮住，瞧不见一丝自然光。地面铺设了羊毛垫子，十平米左右的空间，脱下鞋踩上去便是暖融融的，因为此时恰是夏季，屋里开着24℃的空调，正适宜她赖在自己从免税店淘来的等身大熊抱枕上，披着毯子闭目养神。

基地楼下草坪栽种的紫藤，今年生发得颇有些势头，竟然挣脱了架子的束缚，沿着大楼一路攀爬上来。顾月白觉得有趣，便将自己办公的那一面寻了个窗户开一小条缝，由着那心比天高的枝蔓登堂入室，闯进屋来。

顾老板就着那稀薄的光线，打开了原先看到一半的资料。

她从小在家里被养得娇惯了些，后来还没长成丁点大，便昂扬斗志地想出门闯荡个天地来。有些路，顾月白走的早，也跌得早，提前尝过了人生的半点滋味，居然也能将心性略微沉下来些，不见过去那股子焦躁劲头。

可是那说一不二，喜欢安排人的脾气，是怎么也改不掉了。

“韩煜……”她带着三分琢磨，读出了这个名字。

顾月白在看的，也是几年来，韩煜大神在俱乐部留下的各种资料。不知怎么的，被顾远道一提醒，她果真是看出来了些许不对劲。这韩队长是Code战队的宝贝，拿到哪个战队都极其能打的实力，和比起实力来更惹眼的颜值，都使得韩煜所附带的价值远不止普通的职业选手那么简单。

她想起自己才来到Code时，还是个对电竞、游戏完全没有了解的人，眼里除了流水的收支账，就装不下其他东西。

而杨知着旁侧敲击，提醒她多注意一些“过分执着”的粉丝。

彼时，顾月白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毕竟她也是眼里装过几个小明星的老板了，要说韩煜长得惊艳，那也不过令她多瞩目两眼，好皮囊谁还没有呢？至于这么紧张吗。

很快，她就明白，好皮囊再配上工作成绩出色，是真的能吸粉。也不知道那些小姑娘们从哪里得知了韩煜这一号人物，竟然为他组成个应援会，每次去实地比赛，都能把“韩煜”这两个字尖叫成夜空里最闪耀的星。

顾月白不知几次从基地灌木丛里抓到那些狂热粉丝后，终于绝望地让园艺工把所有能藏得下大活人的园圃造型全给推了，宁可种白菜地瓜，也不能放一个粉丝躲进来。

她能怎么办？难道在墙上设电网吗？

总之，顾月白对这位小韩的看法一向是：很乖，却也很能来事儿。

当然，韩煜本人是无辜的，大家同住在一个基地，低头不见抬头见，要说藏起本性那还真有些难。这一年半来，韩队长对谁都是温文谦逊，礼节周到，哪怕是食堂打饭大爷见了，都忍不住多给他两勺肉。

也就今年联赛开始，韩煜隐约有了些不对劲，顾月白也没怎么往心里去，只觉得是比赛压力太大，等这硬仗结束后，她再请大家出去搓顿好的，什么事儿能过不去呀。

上一次比赛，Code也走进了总决赛，却在关键时刻，因为队内配合问题而出现漏洞，被对手紧抓后遗憾落败，成了队友们心里的痛，韩煜甚至连夜写了一封记录，发表在他的个人博客上，把那些失误全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极少发博客的人，仿佛与社交工具绝缘，那成批的粉丝一瞧自家偶像居然因为这小事而发博，还连连道歉，差点没簇拥到Code战队官方直播间，把战队骂个狗血淋头。

没有猜到事态发展的韩煜，在终于反应过来后，又把那篇文章给删掉了。

未能夺冠，成了Code战队心里的痛，而那些粉丝们的留言也没客气，什么“哥哥哥哥你已经很厉害了，是战队太菜，不能送你上王座”之类的，幼稚且赤诚，叫人看得好气好笑。

没有人因此怪罪韩煜，不过也因为那场后续闹剧，没什么人再关注韩煜最早时都发了些什么。他的一腔心思，全被颜值粉们曲解成了被战队方胁迫，叫韩煜好生消沉过一段时间。

如今顾月白手里便拿着他当时的那一份《写给芋头们的信》，名字老实得像是写小学生作文，芋头则是韩煜粉丝的代称：

“写给芋头们的信：

你们好，我是韩煜，很遗憾以这种方式与大家见面，本来打算直接录制视频的，但是背诵了几遍稿子，没能背得下来，只能简陋地凭借信件来传达歉意了。

这次御龙吟官方举办的第七届联赛里，Code战队虽然一路扶持拼搏到决赛，却辜负了大家对战队的期待。作为队长，在比赛的第八分钟，战线被拉扯为Z形的情况下，依然无视战术安排，要求防守重要道具的队友立即赶来支援，导致物资包被半途拦截、队友联系被切割，直接决定了战斗的失败。

自从接任Code战队的队长以来，我自知能力有限，不敢居功，战队的每一点进步都是队员们一起争取来的。这一次的指挥失误，我愧对队员们的艰辛训练，使得战队上下的殷切期待落空，辜负了各位Code战队的粉丝、以及芋头们的期待，我感到非常抱歉。

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也会内省自勉，勤加锻炼，争取在冬季联赛中取得更好的成绩。

来自：韩煜。”

顾月白斜靠在躺枕上，嘴角微翘。看这公式化的表达，确实很难叫人觉得这是韩煜亲自写下的，也怪不得粉丝误会了。也幸好韩煜将这篇博客给删掉了，毕竟顾月白还能想起第八届联赛那时的场景——Code战队连四强都没能进，季后赛第一局便灰溜溜的被踢了出来。

韩煜号称神枪手，被夸为电竞圈第一，可他所在的队伍却连个冠军的边都没摸到，叫黑子们好一顿嘲讽，顾月白几乎是拿出了面对娱乐圈明星刷话题的力度，才将那些对韩煜冷嘲热讽的声音给压下去。

不过韩大神本人却显得淡定多了，该吃该喝全没落下，哪怕有三四个签约队员受不了非议而离开，他也坦荡地送人一程，拿出真心祝贺他们前程似锦。

那可真是Code战队最难捱的一段日子呀，顾月白的指腹在A4打印纸上摩挲着想到，也就那些韩煜的圈外看脸小粉丝们，还孜孜不倦地朝基地塞各种表白信，自发地替韩队长辩解。

如今，韩煜终于捧回了他自己、或者说整个战队都共同追求的至高荣耀，为什么还会闷闷不乐呢？以及顾远道说韩煜当初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把命都给丢了，可战队里却连个他的病例记录都没有。

韩煜也才二十二岁，正长着铁打的身体，这一年半在顾月白眼皮子底下时，还真没生过病。顾远道不会骗她，所以那些记录只怕也是前任老板有心不放进来的。

为什么呢？

无奈顾远道那小伙子，在Code战队时间长，资历高，可是战绩平平，至今没混出些名头来，却对关于韩煜的事情向来上心得很。顾月白与表弟多年未见，长大后彼此都添了点生疏，两人在一起聊天都不怎么能说点心里话，她是更没法挖出更多的东西了。

可那履历表里，韩煜唇角含着一抹笑意的寸大照片，却叫顾月白看了又看，如同钻进迷雾之中，难寻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