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繁华的广阳城
当年突厥猖狂之时,幽燕大部已在其掌控之下,广阳便是直面突厥的一座堡垒。直到郑荣就任幽燕总督之后,开垦荒田、饲养军马、整顿军队、移民充实,向漠北恢复故土,重建了几个州县,这才让广阳位于幽燕道区域中心。
正因如此,广阳虽是一道首府,格局却同洛阳、长安、成都、建业等都市大不相同。中原大城大凡有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多数还是某朝某代的国都,形制大都对称,中央为皇城或者官衙,两侧住户商馆等依次铺开,一圈巨大城墙又将农田、牧场、军营等隔绝于城市之外。而广阳则本是一座大堡垒,城墙之内只有幽燕王府、幽燕道军政衙门、钱粮兵器库房、幽燕王直属军队的营盘和操场等,民居商铺均是依城墙而建、逐层修建。郑荣常以为,若突厥发兵攻打广阳,广阳虽可坚守,但附近百姓则缺乏保护,势必沦为俎上鱼肉;因此几年来积累钱粮准备在广阳城外再修一道城墙。奈何朝廷财政本就捉襟见肘、无力拨款,仅凭幽燕地方财力则需经年储蓄,而今总算积累得差不多了,却又输送三十万用以赈济河南,筑城之事于是只能又搁置下来。
不过有幽燕王及手下一班干将能吏的保护,广阳百姓倒不怎么担心身家安危,远远打听得幽燕王进京三月终于返回,广阳四门之外早有无数百姓迎候了。不过有了上回送行时的经历,百姓不再担酒奉食,只在门外夹道欢迎。
谢过百姓的好意,入王府时已是深夜,匆匆吃了几口晚饭,郑荣便睡下休息了。次日卯时,郑荣便又早早起床,听取崔楠、韦护两位将军的汇报,草草用了午膳,又开始处理几个月来积压下的文案。如此这般,约有十几天。待事务处理干净,已是初冬时节,需要出关焚草了。
突厥在北方放牧,初冬之时已经是万物萧瑟,没有草料可供饲养牛马,而稍南的幽燕附近则尚有丰美的水草。虽然经郑荣数次打击,突厥已不敢南下劫掠,转而寻求开放互市,但依旧常有小股突厥牧民在初冬时节到幽燕周边畜牧。为防微杜渐,防止汉民同突厥牧民因此而产生摩擦,郑荣每年初冬时分,都要率兵收割或焚烧幽燕北方百之里内的草料,这也是每年轮转练兵的时节。
郑鑫和郑淼两人已过二十岁,自去年起,郑荣已带着他俩北上焚草,但今年为了让兄弟几人多同秋仪之接触,便让四人都待在王府之中温习文学。这钟离匡本就以师礼为幽燕王所聘,教育王子乃是本职工作,外出练兵又用不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于是专心在王府内为几位王子上课。
钟离匡教书同其他先生不同,一不骂,二不打,指定范围之后自由学生阅读,阅读完毕,有疑便答,无疑也就过去了。幽燕王妃是本朝一员儒将的千金,见识不在寻常读书人之下,见先生这般教法,几次同丈夫抱怨,郑荣却丝毫不以为意,任由钟离匡去教。
四个学生之中,郑鑫读书最多也最为用功,为人也是四平八稳,所提问题也大多方正规矩,从不逾越圣人礼教;郑森重武轻文,所学是几人中最差的,反倒从不提问,钟离匡也随他去;郑淼天资聪颖、天性烂漫,提问往往天马行空,幸亏钟离匡本来博学强识,又不是死读书的腐儒,否则早被问恼了;秋仪之年龄最小,所学基础也最差,可天赋却在其他三人之上,每读一段,要么不问,要问便一针见血,钟离匡又爱又恨、时喜时忧,虽然回答,却总答得极为艰深,也不管仪之能否理解。
课间休憩之时,郑鑫同郑森两人总在一同,不知谈些什么。郑淼和秋仪之则因年龄相近,爱在一起玩耍,不过这两人都想跟着兄长,却老是被那两人甩开,倒也颇有一番情趣。
钟离匡此番教了约有半个月,便受命到郑荣军中去了。原来郑荣带兵焚草之时,令征东将军韦护坐镇广阳防守,令征北将军崔楠为先锋扫荡,自己则领中军缓缓推进。没想到崔楠一夜巡视营寨之时,偶见远处有些灯火,也没有请示幽燕王,直接领了几百骑兵前去打探。不看不打紧,一看竟是一座颇大的突厥营盘,大大小小的帐篷少说也有上百个,却无一个瞭哨的斥候,好似毫无防备。崔楠一向善于突袭,攻击之前必然深思熟虑,一旦下定决心便是一往无前,往往立功卓著。此事情势诡异,崔将军岂敢怠慢,便遣一队轻骑前去试探。不想偌大营盘竟无一兵一卒保护,这队骑兵不付吹灰之力就将营中人等统统俘获,细细清点共有突厥老幼妇女七百余人。
这群来历不明的突厥人,却成了郑荣极大的麻烦。郑荣军中有懂突厥话的,问来问去,只说是什么达利可汗的人,别的什么都问不出。可是当今漠北草原,乃是毗西密可汗称雄,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达利可汗。郑荣没法,放又放不得,杀也不能杀,只好从广阳将钟离匡请来细细商议。
钟离匡虽然见多识广,却也猜不出这群突厥人的身份,因而也不好随意处置,便建议将这帮人统统带回广阳,严加管束,再派几个归降大汉的突厥人暗中打探,缓缓查明这些人的来历。郑荣听了觉得也只好如此,便同意了。
这下可忙坏了钟离匡。突厥虽有语言,但没有文字,文字记录均是用汉字标注突厥读音,要将这七百多突厥人一一登记造册,分配住所、安排看守军士、安插细作等工作顿时将钟离匡忙个团团转。
钟离匡离开广阳时候,给四个学生圈了一摞书去读。几个人开始还一本正经地读读,没过几天就马放南山了。郑鑫、郑森两人听说父亲俘虏了七百多突厥人回来,自己却没有参与行动,心里难受,成日跃跃欲试,想找份差事。秋仪之从没见过突厥人长什么模样,也整日鼓动郑淼找机会去看个热闹。
这日午后,兄弟四人用过午餐,在塾内念书,没读上几页,郑鑫和郑森两人便撇下书到屋外花园中不知商量什么事去了。郑淼同仪之最是调皮,悄悄溜出书屋,一步一躲地藏在花园灌木之中,静静偷听两位兄长的谈话。
只听郑森对郑鑫说道:“据说此次父王俘获的七百突厥人,来历不明,不知兄长有何看法?”
郑鑫摸摸下颚并不浓密的胡须,说道:“这个么——有七百多人的营寨,在突厥之中也算是个不小的部落了,父王每年初冬都会定时出去焚草,这是突厥人所共知的,按理说不会将这么大个营寨设置在前线,愚兄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呵呵,兄长过谦了。”郑森笑道,“就连钟离先生都猜不出他们的来历呢!”
郑鑫摇摇脑袋,叹息道:“只怪愚兄才疏学浅,又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否则查明这群突厥人的来历,为父王分忧,也算尽了孝道了!”
郑森听了,突然狡黠地一笑,说道:“小弟在广阳守军中有几个朋友,据他们说,那些突厥人已被父王安排到马市中做工,不知道兄长可有兴致前往一探?”
这广阳的马市甚为开放,除禁止携带兵刃外,无论何人都可光顾,只是鱼龙混杂,王妃怕几个孩子出事,总是不让他们去马市中闲逛。可如今有了为父王分忧的说辞,说出来纵是王妃也不便责骂。想到这里,郑鑫点点头,说:“看看就看看,不过要微服简行。”
郑森陪笑着说道:“还是兄长想得周到。”
躲在一边的仪之听得清楚,见那两人起身更衣去了,便用眼神瞪了郑淼一眼,只见郑淼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两人心领神会,同时使劲点点头,见两位兄长走远了,一下蹦出灌木丛,蹦蹦跳跳地也去换衣服了。这两小子手脚甚快,居然比两位兄长更快出门,于是躲在一旁,见他们走出一段距离,这才不远不近地跟上。
广阳十几年前本是一座边陲堡垒,除了几个无精打采的边疆守军之外没有什么百姓。而自郑荣署领幽燕以来,北向开拓领土、迁移内地百姓、开放马市互市,让一处籍籍无名的所在变成一座举世闻名的大城市。目下广阳仅在籍居民就超过三十万,各色店铺数千家,赶来交易的各部落人马络绎不绝,向内地输送的皮货药材等不计其数,其富庶仅次于江南。
秋仪之认了幽燕王郑荣做义父以前,从没踏出过河南道邓州南阳县半步。虽然南阳也算是个鱼米之乡,但毕竟是个小地方,哪有广阳这般繁华。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南腔北调的吆喝连绵起伏,烧烤小吃的浓郁香味沁人心脾,连那牛羊驼马行走时扬起的阵阵烟尘也与别处大不相同。要不是必须紧跟着前面的郑鑫和郑森,又怕初来乍到走迷了路,秋仪之早跑开看热闹去了。
专供突厥人做生意的马市当然与众不同,并没有汉人那样的固定店铺,而是圈出一片草场,让突厥人牵着牲畜自由交易。游牧民族除了牲口、皮货、人参等屈指可数的几样货物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自己却需要陶瓷、麻布、茶叶、丝绸等等,就连针线、麻绳、食盐都要进口。
突厥弱小之时,只能靠着为鞑靼卖命换些东西;强大以后则能自己发兵袭击大汉边境,抢掠些用具;汉成宗末年,突厥占领河套万顷良田、掳掠百姓数十万,然而因不懂耕种,汉人百姓又大抵南逃,只能将河套弃耕还牧,照例年年袭边。而自郑荣都督对突厥的军务以来,突厥向大汉的攻击越来越吃力,抢得的东西越来越少,付出的代价却越来越高,然而生活器具均是突厥不可缺少之物,只能继续这刀头舔血的行当。不过郑荣倒是张弛有度,适时开放互市,一则削抵突厥南下的野心,二则购买突厥好马以供己用,便有了如今繁华的广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