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达利可汗
郑荣听报,顿生疑惑。自己同达利可汗书信数番往来,早已约定会盟的所在,距目下停蹄之处尚有百里之遥,怎会出现这么一支队伍?是达利远出迎接?还是毗西密中途截杀?抑或此事本就是一场骗局,要引自己于死地,而后从容歼击。
想到这里,郑荣已是面露凶光,便令队伍停下,由韦护将军所属在前防御,崔楠将军领军在左侧伺机突袭,自领中军在其间接应,摆出了月牙儿似的阵型。幽燕士兵个个训练有素,旗语一下,转眼之间便列好了阵型,只等突厥来攻。
不断又有探子来报,说这伙突厥人所行甚慢,刀未出鞘、箭未上弦,旌旗招展,并无战意。中原汉人作战若是如此姿态,不免让人怀疑是否是疑兵之计,可突厥人向来斗力不斗智,如此这般必不是过来拼杀的。就连久历战阵的郑荣已猜出了大半,只是心头不敢存着半分侥幸,于是下令巩固阵型,静候敌军。
这队突厥士兵确实是慢,短短二十里路,若在平时突厥轻骑一眨眼便到了,却足足走了有两柱香功夫才隐约出现在众人眼前。秋仪之收紧马缰,挺直身体,手搭凉棚向那突厥队伍望去,只见旌旗飘飘、人肥马壮,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
这时却见忆然面露欣喜之色,对郑荣说道:“请幽燕王宽心,看那旗号,应该乌林亚拉的人马,前来迎接王爷的。”
“嗯?”郑荣哼了一声,料忆然所言必不为虚,但防范之心还是必不可少的,也没让麾下将士放松警惕。
果如忆然所言,突厥队中两人骑马持节奔驰而来,直到阵前方才停下,说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可汗的使者,是来见幽燕王郑荣的。郑荣接报,同忆然所言两相对应,便令阵前将士让开一条道路,让那两位使者缓缓进来。
两位使者一前一后在郑荣马前停下,刚要说话,郑荣身边的将军崔楠喝道:“这位便是幽燕王殿下,你下邦之臣见上邦皇亲,岂有不拜之理?”
那领头的使者转转偷眼瞥了崔楠一下,缩回目光,眼珠飞快地一转,立刻熟练地翻滚下马,在草地稍稍整理一下衣冠。身后的副使见了,也依样站定。正使这才行了草原上最庄重的礼仪,捧出精心包裹的羊皮卷,用生涩的汉语说道:“雏鸟总是学着雄鹰翱翔的模样挥动翅膀,乌林亚拉的使者,前来拜见大汉幽燕王爷。”
郑荣接过羊皮卷展开一看,字迹同上次一样,是用极为隽秀的正楷写成,应是出自同一人物手笔。卷上内容倒是没什么稀奇的,郑荣匆匆看过,便交给身后的钟离匡保管,又从下属手中接过两锭黄金,正要赏赐使者,却横眼扫见忆然脸上有说不出的高兴,觉得有异,便对使者说道:“使者请抬起头,让本王看看。”
使者犹豫了一下,抬起头望着郑荣。
曜灵偏西,在使者脸上打上半边阴影,将一张三十多岁的圆阔脸盘烘托得更加深沉,两只细长的眼睛自信地望着威严的王爷,让人难以猜测。郑荣看得仔细,嘴角抹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又往副使看去,那副使却是一副汉人面孔,也就不到三十的样子,英俊潇洒,一表人才。
郑荣将手中摩挲了许久的黄金还给侍从,翻身下马,走到使者跟前,反握着手,脸上挂满微笑着说道:“明人不做暗事,阁下可是达利可汗?”
使者惊讶地半张开嘴巴,呆了有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欣然笑道:“翱翔在天际的雄鹰,总能洞悉草原上发生的一切。我便是乌林亚拉的达利,幽燕王殿下如此英敏睿智,果然名不虚传。”
郑荣听了十分高兴,寒暄道:“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达利大汗相貌雄伟不群,若非瞽目,又岂能不识?”
恭维寒暄虽然毫无意义,却是人与人、国与国交往之时必不可少的开胃小菜。
“王爷长途跋涉来到草原,真是辛苦了,不过此处并非说话的地方。乌林亚拉的城市呼拉尔就在西方,我已备下美酒,请王爷领兵进城休息。”
郑荣笑着摆摆手,说道:“不急,不急。让本王向大汗引见几位猛将谋士。”说着,就拉着达利的手,从征北将军崔楠开始,一一介绍,连郑淼和仪之都没落下。
达利听完介绍,也拉过身后副使,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智囊,蔡文畴先生。”
蔡文畴浑身上下突厥打扮,一张清秀的面容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的汉人身份,拱手作揖道:“小可见过幽燕王爷,见过各位将军。”
郑荣早早注意到他,却故作惊讶道:“莫非两篇美文,便是出自先生手笔?”看到蔡文畴恭谦地点点头,郑荣接着说道,“先生才华横溢,便是中原也是少见,不知为何会来此大漠苦寒之地效力?”
蔡文畴脸上挂着笑,目光之中却流淌出忧郁,摇摇头,不说话。
郑荣见蔡文畴似有难言之隐,爽朗地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要能一展腹中韬略,旁的又有何妨?我刚才介绍的这位钟离先生,虽然写不来科举迂腐文章,却是奇计百出,正于文畴先生相若,可与之一谈。”
又说了些话,队伍才启程往呼拉尔去了。
草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的日头到傍晚已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大地,伴随呼啸的寒风,狂雷在乌云深处翻滚。达利可汗说是暴风雪就要到来,要汉军赶紧前进。
任凭你是名动天下,还是功高盖主,在大自然的面前总是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郑荣听了达利的提醒,不敢有丝毫怠慢,急令队伍加速前进。
秋仪之曾被赶出母舅赵家赶出大宅而委身破庙之中,也经历了不少的凄风惨雨,然而同这大漠草原之上的凛冽狂风相比,却只似和风细雨一般。那寒风夹杂着沙石和枯草呼啸着迎面刮来,如同铁篦子一般在秋仪之脸上划出无数不出血的伤口,让他只能死死趴在马背上躲避这无情的侵袭。忽而又下起雪来,被撕扯得粉碎的雪花乘着风势漫天盖地扑来,仪之抬头看看,只见四周尽是一条条白色斜线。
仪之看了心慌,握着缰绳的双手竟然渐渐松开,几乎要落下马去。这时有人骑马同仪之并行,走了几步那骑士更在风雪之中,从自己的马上轻巧地跃上仪之的坐骑,陪着他一同向前骑行。
仪之回头望去,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如蓝色琉璃一样放出光华。“怎么会是忆然呢?”仪之刚想开口问,却说不出一个字,口中倒被风灌满了雪,让他咳嗽不止。忆然竖起食指,贴在两角浮起的一点朱唇之上。仪之心领神会,遂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身后的温暖。
苍天虽然严苛,却还不至于无情。
队伍行进了不知多少时间,总算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看到了灯火放出的微弱光芒。达利可汗扯着嗓子向并马同行的郑荣喊道:“王爷请加紧几步,呼拉尔就在前面!”
郑荣听了点点头,便吩咐崔楠传令下去:营地就在附近,打起精神,不要掉队。崔楠天生沉默寡言,知道此时就算拼了命地喊,也喊不出多远,便让兵士口口相传地将统帅的军令传递下去。
待军令传过整条队伍,进入殿后的韦护将军耳中之时,打头的人已到了呼拉尔了。清点人马,跟在队伍后面的牛羊牲口折损了一半,兵士倒是一个也没少,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朦胧之中,秋仪之也没来得及看这呼拉尔是怎样一个城市,就被带进了一个巨大帐篷中。帐篷形状是个直径有四五丈的圆形,高也有一丈多,四围都用矮砖墙夯实而密不透风,正中搭起大火盆,立刻就暖和起来。
众人进帐之后赶忙拍去身上的积雪,以免被火烤化以后打湿衣服。达利招呼来侍女,为各位贵宾端上羊奶茶。热气腾腾的奶茶虽然散发出一股让中原人感到难受的膻味,却是驱寒的良物,郑荣等人都接过大口品尝起来,就连钟离匡也抿了一小口。仪之和郑淼两人年幼体弱,又是头一回经历草原上的暴风雪,下马以后连路也走不稳,晃晃悠悠地走进进帐篷,一屁股坐在两三层羊皮叠成的褥子上。
仪之接过羊奶茶,一股刺鼻的羊臊气扑面而来,心中觉得恶心,便要将盛着奶茶的石碗放下。却见忆然走了上来,细声软语地责备道:“不喝可不行,这是我们草原人家的规矩。”仪之听了忆然的话,重新端起碗,屏着呼吸喝了一口,口中顿时荡漾起一阵香甜,一股暖流随之灌满全身,觉得舒服,便将剩下的奶茶一饮而尽。
忆然见着高兴,接过空碗,又笑着嘱咐道:“待会儿会招待最好的烤肉,你可不要馋嘴多吃,小心撑坏了肚子。”
有了忆然的嘱托,仪之本想填饱肚子便罢,可这草原人家烹调的烤肉实在是与众不同,也不知道是用了独家调料还是将火候掌控到到极致,将一整块肉炙烤得又脆又嫩,沁人的肉香随着热气的蒸腾在整座帐篷之中荡漾。
仪之忍不住多吃了两口,引来忆然努嘴嗔目瞪了他两眼,这才依依不舍,放下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