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第 88 章
晚些时候,贾琏下了值回府,王熙凤倒有些子意外,“怎的今日如此早便回了?”
贾琏蹙着眉边解朝服边道,“今日不知何故,总有些心神不宁,恐家中有事,索性向上头道了恼,只说今日有事要早些回去。”说罢又细细看了一回媳妇儿脸色,见气色尚好,提起的心便放了一半,转身拿了酱紫色云纹常服穿上,复又洗了手凑到王熙凤身畔,“今日身子可还爽利堇哥儿可睡了不曾,若是没歇我便去看看。”
王熙凤见他如此小心,不由噗嗤笑出来,“我又不是那玻璃做的,早好了!你莫再这般蝎蝎蛰蛰的,没的叫人看了笑话。”作势要推他,“堇哥此时还睡着,醒了奶娘自会抱了来,你若此时去看他,少不得要吵醒那小魔星。”
贾琏听罢调笑,外头小红笑着掀了门帘子进来奉茶,“二爷请用茶!”
贾琏接了茶碗,掀盖看了一回,见是自己平日里爱的毛尖,道“嗯,有心了。”
小红正欲退下,被王熙凤叫住,“小红你和小紫在外头看着,莫叫人近了,我有事与你二爷商议,若有人来你且只说我在歇晌,先寻个籍口打发了。”
“是。”小红应声而去,又唤了外头守着的小丫头离了正房,只和小紫两人远远的在廊上守着。
贾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眼皮子也狠跳了一回,一口茶汤含在嘴里半晌才哽下喉头。王熙凤见他这样子,笑得撑不住伏在榻上的小几上,“二爷如今好赖也是正经官身,哪里就这般经不得吓。”
贾琏无奈苦笑,怪道他这两日有些子心神不属,原是在这里等着他,遂道,“我素来知你的性子,心中有事必定无法安眠。二房的事儿,这两日老爷那头已有了些眉目,却不曾与我多说一些,我恐你放不下心,这才今日早早下了值,待晚膳后问一问老爷,也好告知于你。”
王熙凤从小几上直起身子,伸手拖了贾琏在身边坐下,又顺势倚在他怀中,“你知我性子,我又何尝不知道你,这两日我也不曾问你。老爷那性子,向来只能捧着,你若催得急了,少不得吃上一顿排头。你且安心,我今日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虽不与二房相干,却也是……”说到这里,一时竟不知如何形容,叹口气道,“顶顶要命的事。”
“何事!”贾琏自来知道,媳妇所说大事,必定小不了了,立时整个身体俱都绷得紧了,眉心蹙起,“这……”
王熙凤索性整个人伏在他怀中,两手箍住贾琏腰身,语带气馁,“我细细说予你听便是,你莫将我跌出去了。如今我也是腻烦了这三日两日的俱都是麻烦事儿的日子,索性一体说给你了,咱们好好打算打算。”
贾琏忙伸了手将她搂住,“到底何事叫你这般灰心,你且慢慢说,若真是……若真是为难,咱们自是要好好打算打算。”
王熙凤索性从那日青儿跌跌撞撞来求自己救她开始说,榆小子的算计,青儿的惶恐绝望,自己这两日的打探。
其间贾琏一时激愤欲要起身,竟差点将王熙凤摔下去,王熙凤早料得他的反应,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修远!你还是将我跌了。”
贾琏方才记起怀中还有个人,忙不迭伸手捞住,脸色铁青,“丧尽天良的东西!真真是作孽,直叫祖宗皆尽蒙羞!”
“你且缓缓,修远。”王熙凤知他一时情绪激荡,只是自己眼下对秦可卿的身世尚无确切把握,若露出半点形迹,事情恐将闹得不好收场,二则自己的脱身计划恐再难施行,是以忙端了桌上的茶水,亲递到他手上,“先喝口茶缓一缓,我另有事情与你商议。”
贾琏一听媳妇儿这话,犹疑接过,粗粗抿了两口,剑眉似要挤至一处,心中只觉糟心至极,“莫不是有比这更叫人愤懑之事?”复又长吐一口浊气,有些自嘲的道,“罢了,咱们这两府里头……”
也不说完,竟似无言以对。
王熙凤见此,抿嘴欲笑却实在是笑不出来,便不难为自己了,“我且问你,蓉儿媳妇不过一个五品官的女儿,且是从善堂抱回来的,这样的身份,哪里配得起承爵的嫡长子。先时我不过有些疑惑罢了,后来见她嫁进府来,不过半年便掌了中馈,事情样样色色哪里不是妥贴周到。咱们这样的人家,又不像舅舅那样的世家,家规极严。莫说是长辈跟前的嬷嬷,便是个丫头到了咱们跟前,咱们做孙子辈的,哪个敢不敬着,那些个奴几们哪里就轻易能服了咱们,只你瞧瞧,那头哪曾有人说她半句不是。便是咱们老祖宗,也处处抬举她是重孙辈中第一人。”
贾琏似是从未想过这些,一时间听了这话,洒然一笑,“你莫不是醋了她吧?”甫一说罢,便被王熙凤推桑了一回,“她哪里值得我醋上一回的,我是王家正正经经的嫡姑娘,父母虽不在了,好赖娘家也是有人的,哪里就似她一般,不过是个没根没脚的浮萍罢了。倘蓉哥儿敬她重她,倒是她的造化,或有半分看轻,就依着咱们这府里头看人下菜的阵势,你且瞧着罢。”
贾琏一时不妨,倒有些子愣怔,半晌方疑惑道,“那凤儿你此话究竟何意?”不待王熙凤回答便道,“我初时确是有些子疑惑,只这桩婚事原是敬大伯先大嫂在时定下,哪时容得着我这小辈来置喙,索性便撩开了。凤儿眼下说起这桩,莫不是有什么缘故?”
“倒是有些子缘故的,只尚不清楚罢了。”王熙凤还不曾午睡,此时只觉有些累了,便以手支腮,半伏在几上,“蓉儿媳妇房里,我前些时倒是去了一回,旁的倒罢了,只那屋里摆设,色色物什竟是价比千金,那《海棠春睡图》、武皇的宝镜,汉室赵皇后立舞过的金盘,寿昌公主含章殿下卧的榻,如此繁多。人都说金陵王多奇珍,只瞧过她那屋子的气派,王家人只怕是羞也羞死了。”
贾琏面色冷沉,眉目俱敛,“竟豪奢至此?”右手手指不停轻敲几案,犹似不信,东府那头人丁稀薄,想来蓉儿疼惜媳妇,拿来摆在屋里也是有的。”说完忽地起身,伏下身将王熙凤抱起来转身往床上走,“你如今是愈发地不像样了,坐也没个正形儿。”
待王熙凤轻轻落在了床上,方接着道,“平日见你都有歇晌,这会子怕是身子有些乏了罢,你且躺着说予我听。”
王熙凤被他忽然地动作吓了一回,见他这般说话,笑道,“哪里就这么娇气,这两步路也走不得了。”
贾琏拿眼扫她一回,见她立时闭了嘴,这才笑了笑,“我虽不大信,却知你素来谨慎,不会无中生有,今儿必是有差使给我的。”
“二爷真真神算也。”王熙凤嘻嘻一笑,任他替自己脱了鞋袜,又往床里挪了挪,侧过身看贾琏,“那二爷再算算,凤儿有哪几件差使要求二爷去办?”
贾琏也边脱鞋袜边道,“便算出来又如何,我只依着你的意思便是了,舅舅再三叮嘱,叫我莫与你逞强,说你若是个男儿身,将来在朝堂上必定有一席之地,只可惜身为女儿家,偏……”顿了顿,晒笑道,“偏又嫁了我。”
“修远!”王熙凤有点着急,欲要分说几句,又恐他多心,一时眼圈子都泛了红。
“凤儿。”贾琏一见她红眼,心中一暖,复又酸涩,不由板了脸道,“你还不知道我。”不由分说搂了王熙凤入怀,“自你我结发起,你桩桩件件哪里不是为了我打算,若说先时我有些混帐的时候,若有人挑唆,我也是不能相信他。何况如今你我夫妻一心,舅舅总是有些子恼咱们老爷,直说没将我养好。只我心中分明我自己是何等性子,若不是惟恐委屈了你,叫你事事替我筹谋,我怕是还立不起来。”
王熙凤听得此言,便知心中再无隐忧,一时忍不住,只扑在他怀中哽咽,“我一直忧心,恐你恼我多事,叫你堂堂七尺男儿没个施展的余地,今日你既说了,往后我也安心了。”
贾琏见她如此在意自己,愈发甜蜜,转头想到府中杂事,心中愈发的酸涩起来,想起她先时曾说,若哪天能得了自在,便寻个清静地儿,一家子过安生日子,这念头一起,就有些止不住,又深恐叫她日后失望,此时也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修远,”王熙凤扯扯他的衣襟,“舅舅与叔父的担忧我是知晓的,他们劝慰你,不过是恐我太过强势叫你对我生了嫌隙。舅母同婶娘私下却是叮嘱于我,叫我莫要仗着有几分聪明便任性行事。我也省得,天下男儿能同你一般,容我忍我,听我护我的又有几个,且不说我那点儿小心思,便有天纵之才,恣意妄为又能得个什么好下场。
你敬我爱我,我心中只会愈发庆幸,天幸叫我得了个心胸豁达大度的夫君,从此我宁愿歇了那争强好胜的心思,只一意做那小儿女也是情愿。”
贾琏听得她这番告白,桃花眼中泛起绵绵情意,两人对望,一时无话。
许久,还是王熙凤先忍将不住,略有些羞意,噗地一笑,“哪里就扯到这头了,正事要紧。”
贾琏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脸,笑道,“哪里就这般急了,今日回得早,便陪你闲扯一翻又怎的。”到底不忍再打断她,只道,“凤儿你说,我听着便是。”
“先时说了蓉儿媳妇那头,此事说不难也难,我只是有几分揣测,若要掰扯个明白,怕是不易。我瞧着蓉哥儿媳妇周身气度,行事比之一般上等人家的嫡女也不逊分毫,咱们府里的姑娘怕是难望其项背,只有大姐姐可与之比肩。”
说到这处,王熙凤瞧了瞧贾琏方继续道,“你想想,大姐姐可是自幼便由宫里的嬷嬷们教导一言一行。那营缮郎,据闻乃是寒门出身,哪里养得出如此气度的女儿。且我冷眼着,蓉儿媳妇并不如何周济她那养父,她那弟弟,据闻便是因着拿不出请先生的束脩,如今便在咱们族学里附学。”
“如此一说,确实蹊跷,你待如何?”
“修远你找个人,需得悄没声的弄清楚她到底是谁家女儿。”
“善堂的丫头小子们,大都来历不明,她如今这般大了,倘她自己不说,可要如何查起?”
“我倒有些子揣测,蓉儿媳妇出身怕是有些不平常,我笃定她应是自幼便有人悉心教养,才养出那一身大家闺秀的气度。只是那户人有又将她送进善堂,那有秦家怕也是掩人耳目的安排。敬大伯可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老公爷亲身教养出来的嫡子,能是那种一时昏了头,将自家嫡长孙随意婚配的主儿?那是咱们贾家未来的族长啊!便是敬大伯点了头,婶子可能同意?以婶子的出身,相看的时候,除开皇家,什么样的姑娘家没有?只这桩婚事我差人打听了许久,东头阖府也没传出一个不字来,这倒是一奇了。想当初我定下你们家的时候,也有不少的闲话儿呢。”说到这里王熙凤不由得斜晲他一眼。
“这倒是,便是我都有些子疑惑,何况旁人,只我瞧着,这事儿竟没一人闲话,也便罢了,横竖不是我娶。”贾琏被她一扫倒有些讪然,忙接了话略过这一茬,“你既有了揣测,又使了人打探,可曾扫听到了什么?”
“这便是难处了,”王熙凤白他一眼,早前的事儿,她还不曾到此间,便饶了他,“并不曾扫听出什么人,我恐叫人察觉出来,故尔使人打探也是存了十分的小心,蓉儿媳妇在善堂的事儿,竟是一分一毫都打探不到。”
贾琏听到此处,眉头愈发紧蹙,“怕是那人家做了手脚,不过一个弃女,将首尾扫除了倒想得通。只后头又如此大费周章的教养定亲,真真叫人琢磨不透。”
王熙凤点点头,她也如此想,“我差的人是哥哥特意给我的,叔父也是知道的,当初人还是叔父给的,一体四个,本意是想叫他随哥哥去泉州。只哥哥到底不放心我,好歹求了叔父,留了一个给我。”
贾琏微微晗首,自是知道王熙凤此说代表着什么,王家的人脉都扫听不到的事,此事怕是十分棘手了。“这蓉儿媳妇……”他一时不倒不敢揣测了,惟恐好的不灵坏的灵。
“修远莫要忘了,我为何提起此事。”王熙凤叹气道,索性将自己的一些猜测说了出来,“倘她只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这事儿也便罢了,不过家丑。若她身份再贵重个几分,那身世不被人叫破倒罢了,倘有一天叫世人知晓了,哪怕只有几分猜疑,只她和珍大哥哥那事儿,咱们……咱们能叫人将贾家一门剮下一层皮来。”
“嗯”贾琏神色愈发凝重,原本英气勃勃的剑眉此时拧在一处,脸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躺不住了索性坐起身来,“哼!甚么珍大哥哥,凤儿你休要提那畜生名字,没得羞也羞死了!”
王熙凤见贾琏动怒,忙也跟着起身安抚,“你与那样的人置什么气,没得跌份。”
贾琏恐自己盛怒之下失控伤了她,只长长吐了口浊气,又下得床去灌了一碗凉茶,索性只在床下来来回回的走动,“你且歇着,此事确有些棘手,容我思量思量。”
王熙凤知他需要时间消化此事,便也不再多言,只歪在床上琢磨着什么。
良久贾琏方停了脚,长叹一声,转而来到床边坐下,“非是我不信你,凤儿。此事实是叫人难以下手,头一件便需得先弄清那蓉儿媳妇的身份。咱们府里,老太太怕是知道一二的,老爷那头,我晌间去请安的时候试探试探,怕是没多大成算。东府那头,敬大伯定是知道,只如今他去了道观,万事不管,我若没个正经由头,轻易不得见我。你那头也莫再查了,没得漏了形迹,弄巧成拙。”
王熙凤轻轻应了,侧身支起身子,“我自是省得了,不过叫你知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