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出了藏剑山庄,果有玄宫旧部在外等候。一路接应她到一处隐蔽庭院。
绿虞一面帮她安置好苏行云,一面道:“少宫主放心,这儿很安全,属下先帮您处理身上的伤。”
苏念池方才缠斗之时,身上落下些许刀剑外伤,并不以为意,便道:“不必,你先替姑姑看看。”
绿虞并一同进来的沈醉皆是大惊,“这是圣女?”
苏念池狠狠闭目,咬牙不言。
绿虞掌司药一职不过数年,却是前任司药最为看重的徒儿,早在幼时,便得了前任司药“青出于蓝”的赞誉。前任司药故去后,她执掌司药一职,精于钻研,又不拘泥,倒也不辱没了这四字称赞。
她一惊之后,即刻敛回情绪,上前伸手探向苏行云的脉。
不一会儿,面色微变,一把拉过苏行云左臂,待到亲眼看到那朵“孤标寒梅”之时,她的眼眸,渐渐黯淡下来。
“姑姑怎样?”
绿虞抬眼看了苏念池一眼,却是对沈醉开口:“我要向少宫主回禀之事牵涉玄宫之秘,你先退下。”
沈醉冷冷看她一眼,“何时轮得到你一介司药向我发号施令?”
“沈醉,”苏念池道,“你先出去,现如今一切以姑姑为重。”
沈醉冷哼一声,越窗而去。
绿虞道:“少宫主可是在心里怪我拿捏局势,与他争权位?”
苏念池道:“你能拿捏得住,也是你的本事。”
“不错,”绿虞一笑,“不过这一次,还真不是为了这个。”
“说吧,姑姑到底怎么样了?”
绿虞的笑容淡去,眼中重新笼上凝重,“少宫主请看圣女手臂的‘孤标寒梅’。”
苏念池闻言看去,不由得一惊,那朵梅花,因着温九功利刃的刺入而破了形,却因伤口不甚大,血已止住,只是方才还殷红如血,明媚娇艳的梅花印记,不知何时,竟已变成了黑沉沉的墨色。
“那短剑上有毒?”她问。
绿虞摇头,“不是。我斥退沈醉,要向少宫主回禀的,便是这个,‘孤标寒梅’的秘密。”
苏念池不言,静待她开口。
绿虞道:“‘孤标寒梅’的秘密,历来只有玄宫宫主、圣女和司药知晓,外界传言玄乎其玄,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血咒罢了。”
“果真是血咒?”
“不错,”绿虞点头,又道,“历代圣女臂上的‘孤标寒梅’,都是由圣女以处子之血倾注,经司药施以毒物咒术而成,血咒一启,便能生筋骨,强精气,让其主短时间内功力精进百倍。”
苏念池细一回想,问:“血咒开启,可是需刺破梅形?”
“不错,”绿虞道,复又轻叹一声,“少宫主有如此一问,想来圣女已然施展过血咒之威,并且还耗用颇深,否则这‘孤标寒梅’也不至败成如此颜色。”
“这是何意?”
绿虞道:“少宫主可曾想过,既然可是获得百倍于己身的功力,那为何不人人都为之,何以仅在圣女身上施行?那是因为这‘孤标寒梅’的反噬,并不是任何人都承受得起的。除了必须以处子之血入咒外,每年冬至,还需剜取心头血为其滋养——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最紧要的,是这血咒一旦开启,虽可使其主功力突飞猛进,却也对自身伤损极大,终只能解一时之难,其后便得耗上三五年闭关调养。而若是强行攫取,耗损太过,那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了。”
绿虞说完,心内默默叹了口气,想来这也是历代圣女必须以血入咒,终身与这“孤标寒梅”为伴的原因,毕竟圣女地位尊崇,一旦落入敌手,需有自保——最起码是自尽之力,绝不能受辱连累玄宫。
而苏念池怔怔看着那朵已成墨色的“孤标寒梅”,“你的意思是,姑姑她……”
绿虞道:“想来圣女这些年吃了不少苦,身体底子本就不好,又强攫血咒之威,耗损太过,现如今已是积重难返了。”
苏念池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救救她。”
绿虞平静直视她的眼,“绿虞医得了伤病,却医不了命,少宫主恕罪。”
苏念池颓然松手,“所以父亲才会打晕了她,就是防着她耗损太过,却原来还是晚了。”
绿虞默然片刻,道:“我会施针让圣女再清醒过来,少宫主有话,便尽快说吧,她等不了太久了。”
苏行云再度睁眼的时候,绿虞已收针离开,屋内只剩下苏念池一人。
“池儿,让姑姑好好看看你。”她说着,便要伸手去拉苏念池的面纱,却被苏念池按住了手。
“姑姑,我的脸之前入火场时刻意毁了,您记着我之前的模样就好。”
并非要在最后时刻忤逆长辈,实在是不愿意姑姑看到她伤痕累累的面容,她怕她伤心,就如同她见到她所受的那些苦时的伤心一样。
苏行云的手顿住,“这么说,他们说的是真的,你为了假冒庄南漪的身份,不惜引火*?”
苏念池垂下眼睑,“是。”
“你糊涂!”苏行云痛惜不已,剧烈的咳了起来,“你爹爹竟也同意你这般损伤自己?”
“爹爹并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帮他。”
苏念池一面说,一面急忙将自己内力传入苏行云体内,意图帮她顺气,却发现根本没用,还是苏行云自个儿呛咳半晌,渐渐缓了过来。
她的眼中全是悲哀,“好孩子,不管用的,别做这无用之事。想来也是我的报应,当年被鬼迷了心窍,只是累得你父女二人独自在玄宫煎熬心血,我对不起你们……”
她沙哑的声音哽住,浑浊的眼睛却流不出泪,只有枯瘦的身体在不断颤抖。
“姑姑,你快别这么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轻饶了害你之人。”苏念池紧紧握住苏行云的手。
苏行云摇摇头,“原是我信错了人,咎由自取,只是池儿,你切不可再走姑姑的老路,你与温家那儿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苏念池不防姑姑骤然提到温恕,只觉心中一痛,垂下眸光,却不知从何说起。
苏行云见她如此,叹了口气,“你那一掌本可取他性命,却是没有,我便知道你对他并不全是利用,现如今看来,只怕你比我所想的,陷得还要深得多。”
“姑姑,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苏念池轻道。
苏行云看着她,“可是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对不对?”
苏念池别开眼睛,没有说话。
苏行云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池儿,你可知,姑姑我是如何落到今日这境地的?”
念池犹豫片刻,道:“当年隐约听闻,是姑姑遇见了心仪之人,便与他一道离开了玄宫,父亲后来多番找寻,都未能找到。”
苏行云点点头,“不错,我为了一个男人,舍弃了玄宫抛下了亲人随他离开,可是他呢,却在我们成婚当夜对我下毒,就下在交杯酒中……待我醒来,人已锁死在藏剑山庄的地牢之下,你们又怎能找得到?”
苏念池握着苏行云的手,感觉那干枯的手非常努力的抑制,却仍是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亦如她的声音。
“他便是那所谓正派少侠,名门子弟,当年认识我时,并不知我身份,后来知晓了,也曾恨我欺瞒,也曾疏远离开,可是后来,后来他还是回来了……他说他放不下我,问我愿不愿意抛下一切和他一切退隐江湖,从此不问世事……我那时候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竟是他的圈套……”
“姑姑……”
苏念池心中难过,却说不出劝慰的话,苏行云却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所以池儿你记住,他们这些名门子弟,自诩侠义,便打从心底里瞧不上咱们玄宫之人。或有真情,也只是一时迷恋。在他们心中,始终只有‘斩妖除魔’,匡正武林才是毕生所愿……我从前不信,所以落得如今下场,你可知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可知我受了多少折磨……便连自尽都不能……若非温老贼今日无意触碰血咒,我便是死了也无处去宣泄我这十年的屈辱悔恨……我犯过的错,你绝不可再犯,那温家儿郎绝非你良配,池儿,你记住,一定要记住,才不枉姑姑……”
苏行云的声音本就沙哑不堪,说到后面凄厉哀绝,便如地府索命厉鬼一般,一句句,都如同一把利刃,生生剜在苏念池的心上。
她的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完,仅余的一只浑浊的眼却仍未闭上,紧握着苏念池的手,亦是没有放松。
苏念池眼中有泪,过了良久,方才抬手将苏行云的眼轻轻合上,“姑姑,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