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卧龙寨 第二十八章 金锤的心思
马老哈的死对金锤的影响不小,这些天来,他的心里就一直疙瘩着,爷爷这辈子,就这样走了。不知道爷爷在走的那一刻,心里会是啥样的滋味儿。爷爷这辈子,这个寨子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生在这个寨子,死在这个寨子,尸骨埋进这个寨子里的土地。对于这个寨子外面的世界,恐怕在爷爷的意识里根本就不存在。在爷爷的心里,在爷爷的生命里,只有这个寨子,只有寨子里的这个家。这个寨子因为爷爷的勤劳,供养了爷爷活着。可这个家,又给了爷爷什么呢?
马老哈下葬之后的这些天,金锤娘却显得十分孝顺,不忘催着金锤爹按着规矩该给马老哈送灯送灯,该烧汤烧汤,圆坟送面,整个一套程序很是一回事儿。鉴于金锤娘这样尽心,谁也不会说她在马老哈活着的时候不孝道。再加上她七尺长的白孝巾一刻不离地裹在头上,逢上有人说及马老哈,她还会马上就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马老哈这辈子受累受罪没享上他们家的啥子福。虽说寨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知道在马老哈活着的时候她整天价没鼻子没眼儿的,但这个时候她的的这些举动,尽管人们明白是猫哭耗子一样的假伤心,心软的婆娘还是会不由得陪着她掉眼泪,说她有这份孝心,马老哈在地下也心安了。不管她在外面咋的装腔拿势地显伤心,但进了自家的院子,院门一关,又夜叉似的对金锤爹鼓鼻子瞪眼的嚷东嚷西,还咋咋呼呼地警告金锤不能再跟金枝来往,不然她就一根绳子上吊死给金锤看。虽然金锤娘这样寻死寻活地阻挡金锤,金锤嘴上不说啥子,但心里并不理会她的这个做派。
“你别跟我装聋子扮哑巴的不说话,你也没了,眼下咱们这个家里最大的事儿就是你这事儿。”金锤娘见金锤对她的说叨不咋的理会,鼓着鼻子瞪着眼向金锤嚷着说,“表面上你不声不响的,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着呢。”
金锤只是抬眼瞅了一眼娘,并没有接娘的话。
“你呀,别跟我抱个葫芦不开瓢。这些几天要不是忙着你爷的丧事儿了,我真得跟你好好说叨说叨。等这个麦忙季儿过去了,等给你爷烧了五七纸之后,我再跟你好好说叨。”金锤娘见金锤爱理不理地瞅了自己一眼,马上一张脸能拧出水来,瞅着金锤瞪着两眼嚷了一声。
“你别提我爷!”金锤听娘说到了爷爷的丧事儿,马上抬头看着娘,很不满意地说,“我爷就是给你气死的,你还跟多孝顺似的。”
“你,你,你这孩子咋的说这样孬种的话啊!”金锤娘见金锤这样揭她的短处,马上咬着牙根儿手指着金锤说,“你这孩子说的没良心的话,我咋的把你爷气死了?”
“你自己知道!平日里你咋的待见我爷的,你自己也知道!”金锤毫不遮掩地回着话说,“我爷爷死了,你显得孝顺了,整天价还哭鼻子抹眼泪儿的。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你咋的待见我爷爷的,不光你自己心里清楚,寨子里的人都清楚!”
“你这是说的没良心的话!你倒跟我说清楚了,你爷活着的时候我是咋的怠见他了,是短他吃了,还是短他喝了?”金锤的话像给輮起来的大游锤咣当一下砸到了金锤娘的脑门子上似的,让金锤娘格愣一下没了神儿。半天她才缓过气儿来,马上就火冒三丈地向金锤吵嚷着问,“还让我割着身上的肉给他吃不成?”
“差一点儿你没割我爷爷身上的肉!你咋的怠见我爷爷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用别人说吗?”金锤见娘有些开始耍泼皮了,冲着娘一撇嘴,说完,就一甩门走了出去。
金锤娘咋的也没有想到今儿会给儿子揭了短处,心里说不清是恼火了,还是委屈了,近二十年操心挂肺地养了这样一个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儿子,还这样揭自己的短处作践自己。她瞅着金锤身后给金锤甩得哐当一声响的院门,扑腾扑腾在原地跳了两下脚,冲着已经走出院门外骂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种,知道作践我了!早知道你长大了是这样的种,当初就该两腿一夹,撮死你,省得今儿这样作践我。”
“知道了吧,我说儿子不能惯养,你还跟我吵吵。”马杆儿见金锤娘在院子里跳着两脚对着院门骂金锤,旁边大气儿不敢喘地向金锤娘嘟囔了一句。
金锤娘这下算是找到出气筒了,回头对着马杆儿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糟践,弄得马杆儿再也不出声儿了。
金锤走出院子,正碰上赵大炮嘴里咬着老烟袋,手舞足蹈地跟几个邻居在那棵老椿树下比划着说骟人的专政队咋的一个骟人——“那家伙,骟人的专政队的刀子可快了,跟劁猪骟羊的一样,把男人的蛋包一边划一道口子,手一挤,蛋仔子儿就给挤出来了,然后把蛋仔子儿系子一刀给割断了。”
这个时候的金锤并没有心思去关心赵大炮的传闻是不是荒唐,绕过老椿树,他就走出了寨门。刚走出寨门没有几步远,他就觉得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追上来。起初,他以为是娘从寨子里追出来了,可在他回头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判断是个错误,从他的身后追上来的是金钱两口子。金钱一手抱着些换洗的衣裳啥的,另一只手搀扶着肚子大得跟石磙一样的女人,嘴里小心地催着女人要快要稳。金锤知道,赵大炮传说的骟人的专政队已经到了驴堆儿集镇上了,这两天已经有大队干部在寨子里动员着要男人去驴堆儿集医院去做结扎手术了,金钱两口子这是为保住女人肚子里的孩子躲避着骟人的专政队外逃。金锤也知道,这两天寨子里像金钱女人这样大着肚子的女人已经逃出寨子不少了,他们似乎已经在很熟练地运用“游击战术”,一致决定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回寨子这个根据地,随便骟人的专政队再有啥子本事,都没办法再把孩子给塞回到肚子里去。金锤向追上来的金钱两口子说不上啥子滋味儿地笑了一下,算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金钱回着金锤也笑了一下,自我解嘲似的说:“出去躲两天,她这也快生了,等孩子生下来再回。”说着,他回头招护着身旁的女人,像赶在麦场上的破石磙似的,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地往前紧赶着走了。
金锤瞅着金钱两口子的身影,不知道寨子里的人们是咋的了,女人都像抢钱似的比着生孩子。从自己模糊记事儿时起,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个寨子里的人口好像增加了一辈还多,照这样的增长速度,要不了几年,这个寨子里就再也住不下那么多的人了,恐怕这个寨子的土地就洋火不了寨子里的人了,到那时候,寨子里又该咋办?
爷爷坟上的新土虽然经过了这些天的风吹日晒,但仍然散发着那种泥土的香味儿。爷爷的招魂幡上残留的那一缕魂旌随着给风吹起的麦浪来来回回地飘摇着。这就是一个人一生最后的归宿,进入这个归宿,就再也无法计较活着时的得与失、荣与辱了,再也无法理会活着时的恩恩怨怨了。金锤不知咋的,竟然来到了爷爷的坟前。他瞅着爷爷的坟土,咬着嘴唇叹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还不太老练地划火儿点上了。自从家里人反对他跟金枝两个人来往之后,不知不觉地他就染上了吸烟。尽管他的烟龄已经有些日子了,但是,很多时候他还会给吸进嗓子眼儿里的烟雾呛得满眼流泪地咳嗽,今儿也是如此。他咳了一阵儿之后,扬起脸来看了看头上的天空,眼下这个节气,头上的天空已经变得有些像糊了薄薄一层糨子似的显得浑浊了。也就在他仰脸之间,他仿佛看见了爷爷弓腰塌背的身影,仿佛看见了爷爷活着时在家所受到的那些委屈。前年冬天,爷爷受寒了,浑身烧得跟着火了似的一样热,整个肺管子里像堵了啥子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地像拉风箱一样呼呼噜噜地响,憋屈得爷爷吭吭咔咔地咳得满脸涨得跟猪肝子一样乌紫乌紫的。就是这样,爷爷在那间牲口棚子里躺了三天,娘愣是没有过去看上一眼。自己劝着要给爷爷请先生看看,爷爷却说人老了都会是这样的毛病,没有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挺上几天就会好了。最后是自己到驴堆儿集上花两毛钱买了几片安乃近,才算止住了爷爷的高烧。想到前年冬天,金锤的两眼潮湿了,他抬手擦了一下没能流出眼眶的泪水,低下头又看了看爷爷的坟墓,咬着嘴唇离开了。
桑河两岸的杨树这个时候好像并不懂得金锤的心思,在金锤离开爷爷的坟墓信步来到桑河岸边时,这些杨树的叶子鼓掌似的在一阵一阵的风里哗哗地响。金锤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这些杨树的叶子,浓密的树叶闪着青幽幽的光,很欢快地在一阵一阵的风里跳跃着。他就这样沿着桑河没有目标地往前走,绕过那座不知道多少年前修成的小桥,无意识间他竟然到了先前他和金枝一起许过愿心的草庙的遗址。如今爷爷故去了,金枝也给她家人看管起来了,自己在这个寨子里似乎已经落单了。他在草庙的遗址上站了片刻,又心情不安地走开了。
这就是生养自己的土地,这就是自己生长的环境,如果就这样在这片土地上的这个环境里生活下去,自己的命运就会跟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就会跟自己的爷爷一样,最终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金锤离开草庙的遗址,四周围看了看眼看就可以收割的麦子。四周围的麦子在一阵一阵的风里翻摆着已经黄芒的穗子,发出的飒飒的声响让人感觉到一种厚重的丰实。麦子的这个势头,注定了这个午季儿收成,如果这些日子没有啥子天灾,这个午季儿的收成一准坏不了。尽管四周围的麦子让人觉出丰收的厚实,但此时的金锤感觉不出任何的喜庆,也就是这一刻,他忽地想到了驴堆儿集上的那个同学。中学毕业之后,那个同学跟着家人去外地做买卖了,只是两年的光景,那个同学已经混得让人眼热了,前些日子从外地回来,骑着一个大洋驴在驴堆儿集上转悠,那个风光劲儿,在同学中间估摸着没谁能赶得上了。如果按照那个同学的说法,他一天挣的钱可以买一亩地一年的收成。这样算来,他一个人一年的收入可以赶得上半个寨子里人家忙死累活的一年的收成了。可自己毕业这两年来,守着这个寨子,仍旧是两手握空拳,除了十根手指头,啥也没有。虽然这两年来自己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描摹着一个很灿烂的前景,可是,如果自己一直在这个寨子里待下去,那些灿烂的前景就会成为自己的一种自我欺骗的一种幻觉。自己也深信,在这个寨子里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和在学校里学来的知识,像半吊子那样发展副业改变现状,可这个家在一直紧紧地绊着自己,让自己无所事事。是不是自己一个早一点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寨子,离开这片土地?他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寨子,离开这片土地,自己不是要逃避什么,而是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向这个家,向这个寨子,向这片土地证明什么。似乎间,他觉得自己就应该这么做,要不,自己这一生真的会像寨子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了!
金锤瞅了瞅风里像在舞蹈一样的麦子,一下子觉得整个身上的血都在喷涌,一下子觉得整个身上多了不少的力气,或许自己真的早该清醒地意识到这些,早该有这样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