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不依不饶，因为无聊

后堂中的血腥味很浓，徐麟心中的诧异更重，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范梓无疑是很狂妄的一个人，但他自戕之前发出的那句狂话，似乎不应该是假的。可问题在于，范家幼叔来金陵到底要做什么，能搞得人家明朝龙兴之地的王气，也要随之黯然而收？

再次讯问那个小厮，除了知道那些同伴里有个名叫苑康的人之外，小厮也所知不多，徐麟还是了无头绪，只得令人清理自戕现场，等候官兵们继续搜捕其同伴的进展。

“二弟。”

骆养性迈步进来，看着被抬出去的范梓，畅舒一口气，笑道，“其它帮凶嫌犯，大哥已经令画师向有关目击百姓询问绘影了，海捕文书一发，总有一日能抓得到的。现在，既然首犯范梓已经被捕伏法，那就撤去城门盘查关卡吧。”

他的这番话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今日可是端午佳节啊，城门设卡大半天，秦淮河与玄武池的龙舟赛也一再推迟，南六部的大人们几乎全都派人来询问过案情进展，镇抚司面临着很大的压力。徐麟是没亲眼目睹，他骆养性可是刚从街上回来的，南京城十三城门门口，百姓们排出的人龙都已经有一两里路那么长了，怨声载道，都在骂闲街。

徐麟当然明白老大身上顶着多大的压力，只得苦笑着遵令，出来传出骆养性的千户钧令，一众缇骑纷纷去十二门传令撤卡，徐麟则带着七八名缉捕房散骑直奔聚宝门（即后世的中华门），亲自执行那里的撤卡……逮到范梓的朱雀桥一带，正是靠近聚宝门的城南地区，范梓很有可能是在搞什么丢车保帅金蝉脱壳的把戏，自己前去晃悠晃悠，说不定瞎猫撞上死耗子，正好能碰到苑康那帮帮凶呢。

但去了之后徐麟才明白，想在那里撞上死耗子，根本就不可能！不愧是端午佳节，聚宝门门内门外拥堵着的老百姓，总数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听了姗姗来迟的撤卡放行命令，哄一下就里外对冲，差点儿当场引发践踏惨祸呢。好在聚宝门是拥有三道瓮城的堡垒式城门，守备府有充分的驻军帮忙维持秩序，马鞭子，枪杆子，刀把子，一顿狠揍过去，见有乱嚷的就打，见有乱挤的就抓，这才渐渐控制住了局势。

至此，徐麟总算是死了心，不再理会苑康这些个帮凶，结束了这次惩办汉奸的行动。

走在前往医馆探视张氏兄弟的路上，他很有些郁闷。

汉奸，他倒是是惩办了一个，但名不见经传，哪里有逮住知名大汉奸范文程那样的快感？而罪名，最后却仍然是以谋反的名义办的，哪里有电影中正面英雄手指汉奸说“我代表民族代表国家处决你”的酣畅淋漓？最最不舒服的是，明明知道范梓这家伙来金陵有些不可告人的阴谋目的，自己却总也无法一窥真相，别提有多郁闷了。

不过，当徐麟在医馆里看到已经苏醒的张百良，却被小伙子有气无力的一句话给逗乐了。

“呵呵……我没死真是太好了。大人你知道吗，昨晚昏迷之前，我并不是被疼痛搞昏迷的，而是被我自己心里的一句话给吓昏迷的：天啊，我还是童子之身啊，死了多冤？也许是真如大人所说的那样，一生不……死了阎王也不依，哈哈，这不，阎王爷不收我，又放回来了！”

徐麟哈哈大笑，详细询问了他的浑身伤势，见他只需要卧床休养三个月就无筋骨大碍，便笑着抚慰道，“都怪我，以前老不让你们放纵，差点就让你被阎王不依。得，伤好之后，我给你点一屋子的秦淮花魁。”

百良的眼睛都亮了，带着无限的憧憬好好养伤不提，徐麟则拿出百多两银子，交给眼睛都哭肿了的张家父母。一边拍胸脯的抚慰二老，一边他则在心里暗思，“如果张百佳兄弟当时就战死现场，又或者是我也参与缉拿而丢了老命，靠，顶多算个因公殉职的朝廷好鹰犬，谁知道我们是因抓汉奸而牺牲的烈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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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徐麟等人若因抓范梓而死的话，都不知道他们是烈士。

然而，自戕在镇抚司二堂之内的范梓，却被一个人称为烈士。

混在人群之中的苑康，听到几个鲜衣怒马的锦衣卫赶到聚宝门，心中立刻一痛，知道范辉岳肯定已经无幸。回头望望身后范梓嘱咐自己一定要安然带回关外去的六个人，苑康暗暗咬牙道，“辉岳兄你且放心，我苑康能在汉人中有你这样舍生取义的知己朋友，此生已然无憾，定当以死相报，凭借我多年来奔走在关里关外的丰富经验，纵然粉身碎骨，也要完成你的遗愿。请辉岳兄拭目以待！”

当一位貌似锦衣卫官长的年轻人宣布撤卡放行的时候，苑康这才收了缅怀范梓的悲痛心思，赶紧手牵手地拉好身后六人，恨不得马上逃出生天。

但好事就是多磨。

聚宝门前滞留的百姓实在太多了。哄。栅栏一撤，你想进，还想快点进，他想出，还想快点出，难免就将个聚宝门挤得水泄不通。喧嚷不堪中，守在此处三道瓮门的守备府将士不答应了，一阵皮鞭棍棒地打过来，逼着那百姓人潮分出两道人潮来，但凡敢于乱挤的，一律就地锁拿。鬼哭狼嚎和捉拿鞭打之中，苑康等人如惊弓之鸟，加快步伐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城外挤去，等他终于穿过最后一道门洞子来到护城河上的时候，一身冷汗竟让他感觉到凉飕飕的。

“噜嗒破德噜咕！”谁知道，苑康的冷汗还没转化为庆幸，就只听身后的第一道瓮城那厢，猛然响起了几声只有他听得懂的怒喝，接下来便是守备府官兵的呵斥厮杀之声。苑康大吃一惊。回头急看，却哪里还是六个人都跟出来了，分明只有五个了嘛。然而，别说他本就不敢回头参与厮杀，就是想回头他也回不去了，炸了锅一样的百姓几乎像是赶大车一样地携裹着他们呢，直接把苑康六人送出离城门老远的地方，才渐渐有了些松动。

“糟了。”苑康回头看看高大的聚宝门，虽然失散被抓的那人只是一个护卫，但还是吓得他毛骨悚然，扯着另外五人急忙买马租车的向北方急赶。

直到三天过去了，风餐露宿向北猛冲的苑康等人，见沿途城镇上除了些画得根本不肖似的海捕影书之外，并无特别扎眼的锦衣卫追赶上来，他这才略略放了半颗心，不再那么紧张兮兮的……抓名叫苑康的蓟州人？哼哼，我苑康走南闯北多少年，各地方言土语会说多少种，各种身份的路引凭条有多少张，更何况咱们根本就不走大路官道呢，你们沿途的这些个稀烂乡野捕快，能逮得住咱们？要是随随便便也阴沟里翻船，对得起我苑康那“皮货王”的称号吗？！

是的，范梓在徐麟面前也并非一句真话都没有，他的同伴之中，苑康就是一位生意做得很不错的皮货商。只不过，苑康并非只是一个普通的皮货商而已……在中原，姓苑的汉人很少很少，每每追本溯源，苑康都自豪得不行，他在家族老人们的嘴中得知，自己这一支苑姓，其实并不是汉人，而是宋元之际没有能够北归辽东的金国王族完颜氏的后裔！

三百年来故国,五千里地山河。

每每想起那段祖先的辉煌，苑康都狂歌肆饮，扼腕痛惜。所以，关里关外盘弄皮货的贩卖生涯之中，精通关外语言的苑康，只要一看到黑水白山间的后金国人，便觉得打骨子里面有亲切感。

当然，三百年的汉族同化熏陶，让苑康也拥有不少汉人里的朋友，但要说关系最好交情最铁的，除了没有华夷之防的范家叔侄之外没别人。这一次，他之所以抛下生意南下金陵，就是应范家叔侄的邀请，给六个蒙古人做随行翻译的DDDDD苑康最恨的就是蒙古人，恨他们灭亡了完颜氏故国。本不愿来的，但范家叔侄却告诉他，“故国复立，完颜归宗，服侍好这几个蒙古人至关重要”。苑康这才暂且搁置恨意，一路好生服侍着这六个蒙古人。

（备注，后来满清上台之后，中原完颜氏真的全被允许守祥归宗，因是故国祖先的王族，全被满清优待，编入皇帝亲掌的上三旗中镶黄旗，到嘉庆年间还出了几个名士，就姓恢复了的完颜。）

而现在范梓死了，被凶残的锦衣卫弄死了，蒙古人的安危全靠他苑康一个人护全。尽管苑康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六个蒙古人会至关重要，但他已经愿意死而后已地完成范梓的嘱托。因为苑康笃信，范梓不会骗自己，也不会拿性命开玩笑，更不会那么无聊。

再一次带着蒙古人露宿在荒郊野外，苑康看着烧得噼噼啪啪的篝火，啪一声拍死了一支吸血的蚊子，忽地泪如雨下。“辉岳兄啊，都怪苑康无能啊，明知道害死你的人，是锦衣卫里叫徐麟的鹰犬，却不能像拍蚊子一样拍死他……呜呜，这王八蛋呆在他称王称霸的金陵城，我奈何不了他啊。要是他出了金陵，我向你保证，拍死他，拍得他肠破肚子烂！”

但苑康并不知道，他很快就要得偿所愿了。

就在他身后两三百里的驿道之上，“律`吁”，烈马嘶嘶，徐麟勒缰站立在明月下的山岗之上，凝视着娴静夜色下的大好河山，沉思无语。比肩策马站在徐麟身边的凌波好生好奇，问道，“哥哥，为什么对苑康这些人不依不饶？”

徐麟转身看看凌波，伸手帮她拂去眉梢的露珠儿，笑道，“妹妹问得好，干嘛不依不饶，因为我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