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万历怒讽谏 七律震君臣
御花园的晚宴,对徐麟来说,虽然没有坐上好座位的资格,却是个认人的好机会。
首辅方从哲和大学士刘一(火景)等等高官,徐麟都有了些印象。
忽然,徐麟也看见了当日哄骗他的那名小校,周围人都在国舅长国舅短地和他见礼,正是郑国泰。徐麟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肚子里面恨得牙痒痒:太卑鄙了,暗杀不成就诓骗老子去闹文华殿,哼,幸亏我还有些运道,不然还不被你整得七荤八素啊?
“这不是徐副千户吗……”郑国泰也瞧见了徐麟,仗着身份丝毫不惧,贼笑着凑过来,故作惊讶之色。那一刻,徐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身形略退,引得那郑国泰继续凑前,徐麟却陡然大呼声“叩见国舅大人”,便猛然向前一拜,一头正好撞在了郑国泰的要害之处。
“——嗷!”
郑国泰猝不及防,从徐麟的背上摔了过去,痛得捂住下身怪叫连连,狼狈极了。徐麟却保持着参礼姿势一动不动,还很“诧异”地回头看去,他无辜的表情任谁都不好说什么。而围观的大臣们,大多数也不喜欢郑家姐弟的嚣张跋扈,有那好起哄的已经哈哈笑了起来。羞愤和剧痛之中,郑国泰满脸怒色地翻身起来,正要发火,骆思恭早已在一旁瞧见了,却装作毫不知情地走过来,拉了徐麟便走,并高声道,“徐麟千户,既然陛下已经指令了你参与御宴会,你便应该在开席之前再去谢恩一次,快,马上要开席了。”
这小子是千户了?
郑国泰一愣。怔怔地思量着徐麟的正千户到底是怎么得来的,难道是因祸得福?
还没等他想清楚。马上就有太监出来吩咐肃静,紧接着便是丹陛小乐叮铛奏响,等候的大臣们一听多年未曾入耳的宫廷仪乐声,连忙纷纷寻好自己的座位。站定在桌旁跪拜了下去,以迎接多年未尝君臣同乐的万历皇帝。
万历今天召开御赐夜宴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认清楚大多数早已生疏了地臣子们,以免在处理征伐后金的国务中,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所以,万历觉得,这次地赐宴就是他在理政。因此他气喘吁吁走出来的时候。很希望臣子们看得见他所付出的努力,最好啊,能来个群臣“诵圣”的大场面迎接他。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万历和臣子们之间地隔阂,早已在争国本、妖术案和梃击案中闹得很僵,万历总是护住不该护住的人,只要是攻击郑贵妃母子的大臣他都加以打压,又十分没有皇帝气量。赌气了三十年都不肯上朝。凡此总总,让这些臣子们如何会迅速与他冰释前嫌?
不识趣的蹦出来了。可能是大臣们见到万历的机会实在太少了,一个御史生怕错过大好机会,没等万历坐下,便铿锵奏道。“臣有谏。陛下气色如此之虚。较之上次蒙见的天颜,更是疲乏了几分。臣谏请陛下。珍重龙体,善加调养,远离小人,节制娱乐,如此才是国家社稷之福,二祖列宗在天之灵才会欣慰。”
万历听了,脸上一沉。但他明显吞了口长气,一忍再忍,摆手令那御史退下。
哪知道,不置可否还不够让群臣满意,当即又蹦出来四个言官,一起跪在万历的御座之前,开口闭口还是那种劝谏地言辞。往日,大臣们都是写奏章劝谏远离色娱罢了,万历可以留中不发,但今晚,却当着这么多人地面来面刺皇帝,叫那万历的面子如何拉得下来?
万历的脸猛然涨红,“大汉将军何在?拉下去,廷杖四十!”
皇帝的这一怒,怒得一旁的徐麟开了眼界:万历一声喊打之后,御花园里的场面可绝不像他所看过的清宫戏,大明朝的臣子们可没有像清朝奴才那样吓得跪着发抖,而是大片大片地膝行来到万历的御座之前,磕头之声如咚咚鼓响,哭声一片地求情里,全是重复着五个御史的谏言——声势很大,风骨刚强,胆子也不小。
徐麟一面佩服这些臣子的胆量,一面无所适从地左右打量,突然发现,很多如锦衣卫模样的亲卫武官,包括骆思恭在内,都像徐麟一样呆立着,并没有跟着大多数的群臣去起哄。想必,这些人都是皇帝地私人吧。至于还有些愣立着地文官,多半是内阁中的浙党大臣,身居万历给予地高位,不好意思参与大家的行动罢了。
到底是法不责众,国家正处在边患深重的时刻,万历不能像武宗那样绝情,一口气廷杖打死十一人的。愤懑地咳嗽了几声,万历摆手斥退了大汉将军,怒道,“朕今晚就是为了和诸位臣工聚会一场,熟悉我朝视之为肱骨的大臣,以利于朕与诸公共讨辽东老酋的大计。罢罢罢,愿意留下来的,就与朕清清静静留下来,不可再说煞风景的事,不然朕绝不留情!”
群臣这才知道赐宴的缘由,不禁面面相觑,首辅方从哲见万历皇帝都交了心里话,赶紧咳嗽一声,示意群臣们都起来,这才总算是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经过了这么一闹之后,御花园里的气氛,再也好不起来:与宴的臣工一下子泾渭分明起来,回到座位的时候,那些参与求情进谏的官员们,便绝不肯和站着没动的亲卫武官们共桌,而亲卫武官们也非常自觉,扎堆儿自己凑了好几桌,也仿佛生怕和对方混在了一起。
只有徐麟很扎眼,坐在了两阵营的中间。
因为不太熟悉这情况,他的动作上慢了一步,到开宴的时候,亲卫武官那边竟然没了他的位置。去那些文官那边吧,他又没那胆子,因瞧见两个阵营的正中间,恰好空出一张没人坐的席面,徐麟暗骂一声。索性坐在那张空桌面之上,然后恶狠狠地盯着上菜的太监宫女——你们敢不给这桌上菜试一试?!
太监们当然不敢了。徐麟是万历亲自点名参与宴会的锦衣卫正千户。不给他吃是不行地,再说了,御膳房都是按席面上菜,哪管你是几个人吃啊。所以。一溜的十几种宫制佳肴全都给上了桌,任徐麟一个人在那里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两百多人吃酒赏月,全都闷吃大嚼是不行地。那样的话,万历便达不到认人的目的。因此,他颁下旨意来,“文官咏月诗。武官讲笑话。”人人都要来一个!
圣旨一下,御花园里马上热闹了起来。武官们地笑话一经讲出,往往能引得同袍们的一片喷饭之笑,而文臣那边的诗歌一经做成,每每也令同僚们高声喝彩与阵阵掌声。反正文臣不欣赏武官的粗俗段子,武官也听不懂文官的诗歌有何妙处,只要是本阵营中人拿出手的,一律争相捧场,倒搞得两边像是竞赛似的。这一通闹腾。竟然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让大部分地官员都表现了一把,万历也差不多对绝大多数地官员有了印象。
但皇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他的心腹亲卫武官们,听不懂文官们都在咏些什么诗,可万历皇帝他是张居正调教出来的。他懂诗歌啊:这些混账文官。上百首咏月诗里面,竟有八十多首。是在以月亮来明喻他们的冰清玉洁。剩余二十首首则暗讽寓谏,什么“长恨月虚能复盈,可怜肾水有穷尽”之类的混蛋句子满天飞。
近百年来,大明朝的臣子们总是在想方设法地掣肘君权,皇帝的事情他们这也要干涉,那也要管一管,大有和皇帝分庭抗礼之势。而万历只要一想起老师张居正的昔日赫赫威势,就感到无比地忌惮,人臣要是都学他那般揽权,基本上就是比皇帝还厉害的人物。因此,等他一死之后万历就严惩了张氏一门,而万历也是最忌讳大权旁落的皇帝之一,但内阁制度就是这样,万历也无可奈何,他这三十多年的不上朝,也有消极罢工的意思呢。此刻,万历听完这些不中听地诗歌,和群臣间地旧怨新愤,全都拥堵在了心头,越是听到后面,他就越发喜欢对号入座,总觉得文臣们的诗歌都是指桑骂槐,特别扎耳!
不行,虽是文辞游戏,也决不能让他们把朕比下去。朕虽然不能亲自上场和你们对骂,但朕也是有心腹地啊——“你们亲军卫这边的诸位爱卿,可有擅于吟诗的人,若有,也对月吟一首出来。”
亲军卫的武官们有几个能吟弄***的?有也比不上人家那帮文臣啊。听了万历的垂询之后,武官们面面相觑,全都往后缩躲而去。
但就在此刻,担任京卫指挥使的国舅郑国泰站了起来,道,“启禀陛下,我等武官全都遵照陛下的旨意,已经讲过笑话了,只有锦衣卫千户徐麟还没有讲过,应该要让他赋诗。”
骆思恭一听,暗叫不妙……老骆是万历的亲信心腹,焉能不懂万历要武官们也赋诗的目的就是和文臣们“对骂”?可据儿子来信说,徐麟连武学都没正常肄业,哪能赋得出诗来?就算赋诗出来了,只怕也未必懂得皇上的心意,绝对会牛头不对马嘴,搞得皇帝极度失望的。
郑国泰一手扶着桌面歪头去寻找徐麟,一手则仍然在抚摸受撞的下身,暗自阴笑……哼,你耍淫兽敢撞老子,老子也耍阴手整你,就算你赋诗出来合了皇上的心意,文臣们也会嫉恨你更甚。闹了一个文华殿,他们就整得你卷铺盖去辽东战场,要是今天再和他们针锋相对,看他们怎么让杨镐等人玩死你:嘎嘎,辽东的经略和巡抚,都是文人出身的哦。
万历点了点头,“徐卿何在?”
徐麟却在打瞌睡。吃饱喝足的他,酒气微熏,听的又全都是低级笑话和闷闷诗词,早就倦意深深了,在他那张独享盛宴的桌上垂头迷糊着。陡然听到骆思恭过来提醒他,顿时一惊而醒,再听说万历吩咐他赋诗,徐麟又不由得一愣。连忙向那月亮看去。可时辰过去了这么久,那月亮已经钻入了云层之中。徐麟茫然四顾了半天,连个毛都没看见,不由得呆在了那里。
文臣们见徐麟摸头不知脑,不由得全都掩了嘴。低下头去粲然而笑……皇上啊皇上,要武官吟诗,还不如要母猪爬树来得容易些呢!
“咳!”徐麟猛然清了清嗓子。这些家伙吟弄***,搞到了半夜时分还要折腾人,也就罢了,竟然还取笑老子,老子到底是中文系混过的耶。好诗不会。歪诗还不会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他对着并不见月亮的天空,勉勉强强,磕磕巴巴,吟得一手诗:
广寒台阙寂寞楼,
玉人怀兔叹孤幽。
启明送入宿九天,长庚牵出耀北斗。
阴晴圆缺月非意,
悲欢离合人自愁。
如须熟尽天下谷。
终寻那轮烈日头!
那一瞬间,满园死寂。
骆思恭大吃一惊,他不懂写诗,却也知道这格式是七律,句子不少。难度不小。真难为徐麟竟然凑齐了八句,还押韵。还对仗,真是锦衣卫里的文武全才啊。
郑国泰也傻眼了,见徐麟还真的憋出了八句来,他立刻紧张了起来,赶紧看向万历皇帝和一众文臣:写出来不一定合皇上心意,合了皇上的心意也会更加得罪文臣们,徐麟总之只会惨兮兮地。皇上啊,各位大人啊,这诗到底怎么样,你们快表个态啊。
但万历和文臣们都没有表态,只是全部闭着眼睛,拗着头晃着脖子,仿佛在慢慢回味徐麟的诗一般。是地,万历也好,文臣也罢,双方各怀心思地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已经“对号入座”得成了习惯,每一句,每一联,他们双方都要品味和揣测,方才能有所评价的。
可是,诗歌这东西,实在是隐晦的玩意,每个人读了,都会理解不同,一首李商隐的《锦瑟》,向来有好几种解释呢,而徐麟地这首并不算好的歪诗,却也歧义重重,全得看读者怎么意会了。
广寒台阙寂寞楼,
玉人怀兔叹孤幽。
皇帝:对对对,他们老拿月亮自喻呢,有锦衣玉食台阙楼阁享乐,却还都是牢骚满腹。徐麟你说得好,来,继续,用你的珠玑之言,羞死这帮不知君恩的混蛋。
文臣:真道尽我们的心意,嫦娥玉人怀兔,无有郎君,我们呢,怀才不遇,无有明君。这徐麟有才啊,咿,怪事,他是皇帝的人啊,怎么帮我们群臣诉苦起来?
启明送入宿九天,
长庚牵出耀北斗。
皇帝:九天之地,照耀北斗,都因为朕不得不使用臣子,才给你们的一些待遇,你们窃据了这些也就罢了,还真把这些当你们地床榻和职司?写得真是入木三分地深刻,赞一个。
文臣:九天之地,照耀北斗,本就是我们群臣应该做的事情,谁让皇帝不出来办事呢?呵呵,难得徐麟这厮,竟把我们入职台阙的生活描绘得这么豪气飞扬,有李白之风,赞一个。
阴晴圆缺月非意,
悲欢离合人自愁。
皇帝:这是史家曲笔,写这些月亮们的瞎折腾。看见没,也许你们不是本意要乱折腾,但老百姓可就被你们折腾得不堪其苦了,连朕也瞧着心烦。
文臣:这是商隐晦笔,写我们台阁之臣的难处。就是嘛,有时候我们做事情本是毫无私心,别人看了却老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读,知己好少啊。
如须熟尽天下谷,
终寻那轮烈日头!
皇帝:哇,徐麟啊,妙笔生花啊你,这尾联真他娘的堪称经典!没错,这帮王八蛋处处和朕为难,折腾来折腾去,又能折腾出什么来?臭月亮的冷光而已,还不是照不熟天下的稻谷?要想国富民强,还得靠朕这太阳独揽大权才行!呜呜呜,徐麟啊,朕和你真是相见恨晚啊,你丫咋不早点出现在朕面前呐!!!
文臣:哇,徐麟啊,鞭辟入里啊你,这尾联真他妈地前无古人!没错,我们这么辛苦艰难地理政,到底换来什么?猪都明白,月亮只能协理阴阳罢了,终究照不熟稻谷的。国不富民不强,应该问谁的责?就是该追问那太阳的责任啊!呜呜呜,徐麟啊,你问出我们都不敢责问的话,真是敢言敢谏地大好人!!!
徐麟一诗既罢,取杯自饮。
万历大笑,向徐麟一招手便高声询问道,“此诗甚好,徐卿,诗名莫非是《日不得月》?”
文臣也笑,有人在徐麟身边低声窃问道,“那倒未必,徐兄,诗名是不是《月不得日》!”
徐麟乃是即兴赋诗,让大家少吟弄***,多关注民生,却哪里曾有想过此诗地名字?听了万历的询问,又听了身边文臣地窃问,徐麟不禁愣了一愣:什么日的月的啊……他们到底是日头想去日月亮,还是月亮想日头来日啊?性饥渴么,搞得老子的头,好乱啊……得,你们就互相日吧!
不过,徐麟的回答甚为得体,“回皇上话,微臣的这首诗,名字叫《明需日月诗》。”
万历愕然一震,放佛是听了一句警言似的,呢喃道,“日月不和,明祚难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