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铜镜里的顾言倾黛眉微蹙,终是应了一声,「好。」
荔儿又道:「诗姨说,怕看了主子舍不得,今儿个就不过来了,等到了汴京城里头,主子要是有事儿,就去找紫姨,诗姨一早就写信告诉紫姨了!」
荔儿觉得手里握着的三千青丝像天上的云一般柔软,有些感伤地道:「以後就不能替主子梳头了,藿儿手没奴婢巧,以後少不得委屈主子了。」
藿儿已经叠好了被褥,见荔儿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也就几个月,你要想不委屈小娘子就好好学,诗姨很快就放你过来了!」
顾言倾跟着商队离开慕庐的时候是卯正三刻,天已露了白,麋鹿巷子里许多人家还没起来,地上只有几片枯叶,十分寂寥。
顾言倾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後看了又看,这一条长长的巷子,从十三岁到十九岁,她隐姓埋名悄悄地生活了六年,微微朝上望了一眼,麋鹿巷子口的那棵柏树长高了好些儿,她都要仰头看了,原以为自己要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和诗姨一起帮着杜姨打理蜀地的生意。
当年顾家大火,她由杜姨救了出来,原先以为这场火灾不过是意外,但是第二天汴京城就传言顾家是因谋逆被诛,杜姨不放心将她留在汴京城,悄悄地送她到蜀地,派心腹丫鬟诗姨照顾她,又让诗姨教了她一些谋生的手段。
直到三个月前,这几年一直生活在丹国的杜姨来信说要回来了,让她去汴京城里头先住下来。
当年关於侯府谋逆的传言,因为明面上顾家一个後人都没有了,谁也不知道真假,而她的身分,却因着这个不清不楚的顾虑而不能公之於众。
再回京城,她只是一个来京投亲不成的小娘子,可不管是用怎样的身分,那个梦里萦绕过无数回的汴京城,她终於是要回去了。
顾言倾胡乱想着,藿儿悄声道:「主子,您看那人!」说着,悄悄地掀了一角绸布帘子,指了指前头开道的一个镖师。
身影有些熟悉,顾言倾皱眉问道:「那是郁家的小郎君?」
藿儿点头,「说是郁老爷子想让自家小郎君练练手,跟着走几趟镖,没想到这一回竟跟着我们来了。」
顾言倾敛了眉眼,嘱咐道:「没事不要下马车。」
她虽在慕庐里很少出门,就偶尔一次陪着诗姨察看店铺,遇到了威远镖局的小郎君郁正清,没过几日,郁家竟就派了媒人上门,诗姨以一句「已定了人家」打发了。
据说是杜姨多年前在蜀地时便和威远镖局有些交情,所以这麽些年,这边的货物一直是由威远镖局押送,也算是熟人了,只是她身分敏感,不怎麽露面。
顾言倾想着,让藿儿找出了帷帽给她戴上。
从益州到汴京城,原本十天便绰绰有余,但是顾言倾毫无预兆地晕车了,马车稍一颠簸,她胃里便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藿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次次地和商队交涉,希望速度放缓些。
顾言倾在慕庐多年,大家都称呼她为小东家,她身边丫鬟的话大家自是听的,所幸这批货物在年前送到就行,也不是太赶,是以一行人走走停停,在第十三日的时候,终於到了京郊。
藿儿时不时掀开车窗帘子向外张望,「主子,朱雀门在哪边啊?我听荔儿说,紫姨给我们在朱雀门东边的芙蕖巷子里置了一处小宅院。」
「芙蕖巷子?」顾言倾过去并不曾知道有这麽一条巷子,想来是这几年京城里新改的名儿吧。
地名儿可以改,人名儿呢?顾言倾的手不住地摩挲着小瑞兽手炉,手心热得出了一层细汗,可是她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还是不住地摸着小手炉。
「哎呀,落雨了,落雨了!」藿儿赶紧放下车窗,不过霎时外面便传来了一阵杂乱声,只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这场雨怕是暴雨,大家快些往驿站落脚!」
藿儿悄声对主子道:「是郁小郎君。」
顾言倾淡淡地看了藿儿一眼,藿儿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脑袋。
雨势越来越大,外头的马儿开始有些躁狂地踢着蹄子,郁正清走到马车边道:「顾小娘子,雨太大了,在马车坐着怕是不安全,还麻烦你出来走几步。」
藿儿见主子点头,在里头道:「好,多谢郁公子!」说着,便先下去将护卫送来的伞撑开,再扶了顾言倾下去。
顾言倾刚一出马车,一阵狂风将遮面的帷帽吹了起来,郁正清失神一瞬儿,忙道:「劳累顾小娘子了。」
顾言倾淡道:「无妨。」语毕,便和藿儿共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地跟着众人往驿站赶。
匆忙中,一行人骑着健硕高大的马从身边飞驰而过,溅了顾言倾和藿儿一身泥泞,顾言倾从伞面上不断滑落的雨帘里望去,一个有些熟悉的侧影忽地映入眼帘,心口猛地一缩,却听藿儿恨恨地骂道——
「一群土匪抢道啊!」
大雨像散了绳子的珠子一般,「哗啦哗啦」地往伞盖上砸,一时也顾不得旁的,几人约行了一刻钟才到了驿站。
早有先到的下人预定了房间,藿儿扶着主子急急地往客房里去,纵使有油纸伞,顾言倾身上还是被打湿了好些,一进屋,藿儿便给她换乾净的衣裳和罗袜,又要了热水进来给她泡脚。
她又灌了一个汤婆子送过来,顾言倾不接,让她自己也焐一焐,藿儿吐舌道:「主子,奴婢得把您照顾妥帖了,不然荔儿来了,又要说奴婢没她能干,让您受委屈了!」
两人收拾妥帖,顾言倾开了南边的窗,看到楼下前院里来了好几拨人,其中有一个像是她认识的,魏国公夫人徐氏身边的张嬷嬷,张嬷嬷正扶着一个满头珠翠的夫人进来,想来便是徐氏了。
真是奇怪,这麽些年,她好像忘了徐氏长什麽样子,却还记得她身边的嬷嬷,记忆实在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顾言倾招来了藿儿,「你出去溜达一下,看看能不能遇见魏国公府的嬷嬷或者丫鬟。」
藿儿心领神会,从随身带的行李里取了两样奇巧的玩意,又拿了两样新奇的果儿用绢帕包了便往外去。
慕庐出来的丫鬟都是经过精心调教的,第一批有三个现在在瑞和皇贵妃跟前伺候,所以诗姨才有信心只让她带了藿儿一个过来。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见藿儿捧着一些各样的糕点回来了。
「主子,这是我和魏家的丫鬟们换的,今天十五,她们陪着夫人去庙里祈福。」
藿儿说到这里,快步往前走了两步,将糕点都放在桌子上,才接着道:「主子,奴婢打听到,魏国公夫人其实是去庙里为小女儿求姻缘的,她府里的三娘子看中了京城一个青年才俊,姓沈的,好像官儿还不小呢,死活要嫁给人家,但是人家硬是看不上!」
顾言倾怔了一下,「你说,姓沈?」刚才那个侧影又不期然地在她脑海中掠过。
藿儿点头,「嗯,魏国公府的丫鬟称那郎君为沈枢相。」
「枢相?」顾言倾有些疑惑,沈溪石身分敏感,断不可能居此高位,当年顾家不过是有意栽培他一下,便招来了那般祸事,只怕是沈家的其他子侄吧。
藿儿正给主子剥着香枨元果儿,就听到外头夥计敲门道——
「两位姑娘,还请出来一下,衙差们来检查户籍!」
藿儿奇道:「这般大的雨天,衙差们还有这闲情逸致?」
小夥计不过才十三四岁,见藿儿长得清秀可爱,憨憨地笑道:「往常里很少有,偏巧这一回倒让姑娘碰上了。」又补充道:「这一阵子有许多丹国人来汴京城,大约是怕出了什麽事儿,才到这里来盘查,姑娘想是外地来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衙差们看过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