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他像一团梦境
不久后平嫣去了趟寒山庵,在那里见到了林夫人。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世,那是林夫人难得清醒的一天。林夫人哭了一场,在佛像前静跪了一下午,及到第二日清晨,竟悄无声息的去了,未留只言片语。
寒山庵后院有几间厢房,听林夫人说里面住着她的一位故人,她若有心,不妨去看一看。
许是这里多年无人涉足,她敲了许久的门才得到一声回应。她轻轻推门,逆着光亮,只能看到有一个近乎于干枯的影子盘腿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
她走进门去,停在她身后,问道:“是静安师父吗?”
“是。”很简短的一字,声音嘶哑,像是许久没开口了。
“今晨静心师父仙去了。”
她甚至于毫无一丝起伏,只喃喃着,“解脱苦海,可喜可贺。”
“听她说,你是我的故人。”
“故人?贫尼出家断尘许多年,哪还有什么故人?”她微微笑的有些凉薄。
“我是许家后人。”
她脊背一直,拨珠的手竟有些错乱,后来那串珠子便在她手中断了,檀木珠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她猛然回过头来,尽可能的去寻找平嫣的方向。
那张脸很老很黄,皱纹密布,平嫣只是觉得很眼熟,待反应过来,忽然泪流满面。
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她,“小姨!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是我,老天有眼,姐姐的女儿还活着。”
这数十年沧海桑田一般,她们都不愿提起,诸多苦难,也无从可提,此时眼泪是唯一的泄口。仿佛那样苦涩的水自身体里蒸发出来后,心里便再没那么多苦涩。
“小姨,你的眼睛?”曾经那样明亮如星辰的一双眼睛。
禾华倒是无所在意,“刚开始是为我的爱情,后来是为姐姐一家,常年流泪,哭瞎了,这样也好,什么都看不见,反而干净了。”她牢牢握住平嫣的手,笑道:“平嫣都长这么大了,小姨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实在是死也能瞑目了。”
“什么死不死的,我们好日子还多着呢。小姨,这里太清苦,跟我回家吧。”
她摇了摇头,“这十几年来,我都习惯了,挺好的,每日对着花草树木,要比对着山下百脸众生好的多。”
平嫣斟酌着,“慕子成一直在找你。”
她眉间一皱,又很快舒展,眉目淡淡,毫无悲欢,“我现在法号静安,早已不是当年的禾华,他要找的是禾华,可禾华早已不在这世间了。”
临近傍晚,平嫣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她是不打算将这件事情告诉慕子成的,如她所说,他要找的是禾华,可禾华早已不在这世间了,与其见面,徒增烦恼遗恨,不如不见。
她已经许久都没像今天这样开心过了,以至于檀儿觉得好生奇怪,以为她是上了趟深山撞上什么邪怪了,非要去找个法师道士什么的驱驱鬼。平嫣笑得开怀,只拖住她的手,“檀儿你知道吗?在这世上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亲人健在,你说这值不值得开心?”
檀儿没说再去请道士之类的话,只是陪着她傻笑,笑得彼此都眼泪汪汪的。
林立雪接到平嫣发去的电报前来奔丧是在五天后,来时她挺着大肚子,看样子快是生了。许是月份到了,又或者悲痛太甚,这孩子果然生在了寺庙里,是个女娃娃,是平嫣亲手将她接来了这世上。
“真没想到竟然是你救了我们母子的性命。”林立雪躺在产床上,满身大汗,有气无力的叫住她。
平嫣边洗双手血迹,边道:“是吗?我也没想到呢。”
林立雪沉默许久,忽道:“你恨我吗?”
平嫣甩了甩手上水渍,笑道:“之前大概是恨的,现在也没什么好恨的了。沈钰痕都死了,爱恨都随他去了。”
林立雪撑起半个身子,歪在床头瞅着她,忽然笑出声,“你和我一样,都挺命苦的。只是你从小苦惯了,应该不觉得有什么,可我不一样,我被当成公主一般供着养着,现在却不得不在他人屋檐下讨生活。难道我的命真的就比你贱不了多少吗?”她闭了闭眼,似乎有泪流下来,“其实小时候我们见过,大概是三四岁那时候吧,你和你爹娘来我家,当时我好开心,想着终于有一个小伙伴来陪我了,可后来我就不开心了,因为妈妈总是先把好东西给你,那时我就在想,你肯定是来抢我东西的坏人,我高高在上,你是什么东西,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许平嫣。”
平嫣冷笑道:“我倒是不记得了。”
“后来你还是抢走了我的钰痕哥哥,抢走了我的爱情,就连妈妈都为了你们许家抛弃了我和爸爸,她最后一面见的还是你,我什么都没有。”
平嫣不欲理会,提步离开。她忽高声道:“你站住!”
她顿下步子,并不回头。林立雪哭声渐起,“我原本可以一直恨你,可你为什么就这么喜欢装出一副菩萨心肠的样子?为什么要救我们母子?为什么要让我欠你?你这种女人真的是心机深沉,让我连恨都不能恨的理所当然!”
平嫣淡淡道:“你命贱,孩子可不命贱。你要想死尽管去死,别说救了,我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今年这场雪来得特别早,飘在秋冬之交,彼时秋花未曾谢尽,菊蕊正盛。这场雪过后,徐婉青病来如山倒,一连几天都没能下的了床,听说她又怀上了,只是胎像极其不稳,很有可能保不下来,所以日日拿药吊着。
沈钰成更加忙了,常常十天半月不见人影,想必是要趁着徐伟贞回江北的这段日子里好好从烟草中大赚一笔了,只是不义之财自然不是那样好赚,柳三春仍留在青州督察政事,据说这是徐伟贞特地要求的,看样子他也对这个女婿不甚放心。
平嫣常常觉得日子过得真慢,一天天日升月落,像在熬年一般,好在身边有檀儿与佛生陪着,日日还能笑笑,有些滋味可言。
禧宗日益好转,不似先前痴傻,近月来已经能微微认人了。孩子跟孩子亲近,一天时间有大半他都与佛生待在一起。这日两小儿如往常那般被丫头们牵着去玩,不料阁楼上的梯子松动几级,慌乱之中丫头们只拉住了禧宗。
佛生失血过多,医院血库里并无相匹配的血型,若从别地分院里去调,怕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偏偏她这生身母亲的血型不配。那半天真的是天崩地陷的绝望,后来更像是做梦一样,迷迷糊糊的,她似乎看到了沈钰痕,抽血输血,如此几个时辰之后,佛生便被推到了普通病房里。
那真的是沈钰痕。
真的是沈钰痕。
安安静静又实实在在的存在着。
她扑上去,狠狠扑进他怀里,他却似乎没有了以前的那种热情深切,他眉眼间的风霜颜色似乎也蔓延到了心里,只是任由她紧紧抱着,不言不语,不动不躲。可是她并不介意什么,这已经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就算让她立即死了她也甘心。
那晚她拉着沈钰痕的袖子片刻都不曾松开过,她的泪也在一直不停的落,这一生似乎都没这样黏人过,似乎都没这样多的泪。她哭哭又笑笑,到最后已然分不清究竟是种什么心情。
沈钰痕擦干她脸上的泪,口吻温和,“不要哭了,已经哭了几个时辰了,再哭明天可就肿得睁不开眼了。”
她又抱住他,双手又将他圈牢了几分。这样深沉静谧的夜,他就如同一团飘渺美好的梦境,仿佛只要她抓不紧,就会很快消散在初晓晨光下。
他一根根从自己腰间掰掉她锢得发紧的十指,目光温和平淡,“平嫣,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儿?”她忙问。
“封城,这几日为家里的生意跑来青州一趟,该回去了。”
“我和你一起走!”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是隐隐不安,仿佛是今非昔比,什么都不一样了。他温和的表情中果然有了一丝掩盖不住的厌烦无奈,然还是笑着问她,“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你和我一起回去干什么?”
她一怔,像是脑子里忽然断了片,只语气微弱,随他笑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是你的妻子啊,难道不该跟你回去吗?”
他越发不可控制的扯唇笑起来,“你什么时候成我的妻子了?我们有过礼聘,拜堂成亲吗?”
她心里那一丝开开合合的缝隙终是被撕裂,血水汩汩涌动,似乎灌了她满喉咙,“钰痕,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依旧是笑,无比温和,将那一字字说的圆润且无情,“我已经在家里娶妻了,你也认识,是林立雪。”他看到她正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忙去给她擦,“之前和你那一段,是我少不更事,况且你仔细想想,我们在一起那段日子,你给我惹了多少麻烦,我一次次去救你,还好我命大,都侥幸活了下来。现在你也该为我考虑考虑,我也想过几天柴米油盐的安生日子,现在我一家安乐,幸福美满,你就不要打扰我了,好吗?”
她的眼泪几乎是止不住的,千滴万滴的砸下来,砸得她心头都是血窟窿。他直接从衣衫里摸出一沓钱,塞进她怀里,“佛生我也不要了,留给你做个伴,这些钱你先拿着,等我回了封城,会再派人拿来支票,足够你们娘俩后半生衣食无忧。这样就能两不相欠了吧。”起身便走,不作留恋。
平嫣自身后抱住他,几乎不能成声,“我不信你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钰痕,你怎么了?你肯定是有什么苦衷,否则你不会就这么抛弃我们母子。”
他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我能有什么苦衷?你想想看,要是我对你还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我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你?其实今日我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毕竟是我的孩子,倘若佛生没有出事,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你。”他触上腰间那双冰凉的手,用力拽开,“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为你做的也够多了,难道你还觉得不够吗?”
他大步出门去,上了汽车,绝尘而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天快亮了,这梦也要醒了。她追出去,在清冷冷地,泛着鱼肚微白的夜色里,发疯的跑,气喘吁吁,浑身绞痛,她这一生似乎都没这样累过,跌了一跤又一跤,磕得浑身青紫。
最后拦住她的是沈钰成。她叫嚷着,挖花了他的脸,他也不曾松开她。浓夜将散,薄雾依依,人哪里能跑得过车呢,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追赶的方向究竟对不对,她只是在不停的跑,好像这样就能抓牢这梦境。可总有天明,总有觉醒。
她冷静下来,浑身都在发软,好像是每一个细胞都正在慢慢的死去,唯记忆鲜活,刀一样磨在她心口上。
醒来时已是隔天傍晚。她下了床,拉开窗帘,只见满目银装素裹,玉挂冰垂,竟下了这样大的雪。她伸手团了一小块窗沿上的落雪,冰凉入骨,连带着牙齿都在微微发颤。她马上清醒了许多,终于能听到自己像活人一样的呼吸声,尽管是那样微弱,可她能确定现在梦醒了,她还活着。
后来沈钰成亲自端粥进来,她毫不含糊的一口喝尽,问道:“你们早就知道他还活着,只是独独瞒着我,对吗?”
他想要解释,她扬了扬手制止了,又道:“再带我去见他一面。”
“平嫣,你明知道没什么结果的。”
“再带我去见他一面!就现在。”她果断地,声音又慢慢地放低,“也好让我永远死了心。”
“好,我带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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