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个夏天(一)
无情的阳光再加叽里呱啦朗读英语的噪音终于还是把欧阳东无情地从深深的睡梦中唤醒他皱着眉头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该死又是难熬的一天。
再安静地睡下去已经不可能了——况且他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那还不如起来算了但是怎么样才能把这两天的时间打掉?他坐在钢丝床沿两脚在地上一面划拉着拖鞋一面寻思。不到六平方米的小房间显得空空荡荡除了房东安置的一张写字桌和一把木椅就剩他现在坐着的这把弹簧床东西都很有些年头了桌椅表面的黑漆早就磨得七零八落露出浅色的木纹弹簧床更是锈迹斑斑有时候欧阳东都怀疑说不定哪天他再躺上去它就会彻底地报废。
欧阳东从枕头下摸出手表——五年前他考进大学时舅舅把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式上海梅花送给了他“进了那样的大学府有个表也好看个时间啊”舅舅说话时黝黑的脸膛上说不清楚是什么神情。还不到七点半房东殷老师应该还没起来吧他忖道。不过拉开房门他就后悔了。殷老师正在厨房里忙碌客厅里弥漫着一股煎蛋饼的浓郁香气;从半掩的主卧室门望进去房东那半大的女儿正坐着窗前大声朗读着课本。
用最快的度刷牙洗脸然后欧阳东逃也似的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完全无视殷老师那带着几分希冀的目光。自己就象个贼一样重新把自己扔在床上的欧阳东丧气地想道不过这也没办法谁叫他已经欠了三个月的房租。钱并不多只有三百块但是他现在身上统共也才三十二块五毛这段时间他已经非常节约了但是钱还是一分一厘地流逝。而且欠钱的事情也不能怪他谁叫单位从春节以后就只过一次工资还没齐……
……工资单位;破产下岗……
烦心的事情一想起来就没个完你越刻意不去想它它还越望心里去。去年七月刚到单位报到时劳资处那胖处长看着他笑呵呵的模样欧阳东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真看不出来小伙子你还是党员啊!这年头”似乎觉得下面的话不好启齿他顿了顿说道“好好干咱们这厂可是国家重点企业效益好福利高眼看着新项目就要上马厂子还在申请上市……到那时整个亚洲咱们厂都是响当当的。”处长那说不出什么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听得他晕晕忽忽。言犹在耳怎么才大半年的时间一个好端端的厂说完就完了?休完元旦大假的第一个工作日厂里几个头头脑脑挨个被警报轰鸣的警车拉走于是各种坏消息不径而走。
修办公大楼翻新厂房有人暗中收了巨额回扣;
赚大钱的合同全部叫人转到自己开的私人作坊里了;
前几年挣钱是因为虚报业绩还有就是偷税!
市里也有人牵扯进来好几个厅局的干部都被反贪局的叫去讯问。
……
这些流言欧阳东都听说过有的还听过好几个版本真的假的也弄不清楚不过该在春节前的年度奖金至今没有踪影从春节后的第二个开始在职职工工资也停了。因为没钱买材料成套成套的机器在去年年底一直处在停机状态原来签好的合同也不得不违约——十几个客户联名把厂子告上法庭法庭也没办法事情明摆着法人代表还在监狱里蹲着天天过堂。一夜之间一个有着四十年历史、五六千在职或退休职工、曾经堂堂皇皇的国家大型纺织企业就瘫痪了或者说垮了。不幸的是欧阳东正好是这个厂的一员。
也许当初该听同学的去广东闯闯。翻了个身欧阳东想起大学同班刘南山前几天给他打的电话。电话直接打到房东家里几个月没联系上的两个老同学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因此房东的脸拉得就象马脸一样长这几天都没给欧阳东好脸色。在听了欧阳东的遭遇后刘南山大气地邀请他去广东在那里象他们这样的科班出身的技工很容易找工作何况欧阳东还有实际工作经验。
“来东莞东子工作完全不用操心我负责给你找到一份好差事。”刘南山胸脯拍得啪啪响“前几天我老板还说叫我给他寻几个人。这里厂子大设备也先进台湾人头脑活泛会做生意活路多得忙都忙不过来春节我都没休息上一天。累是累了点不过钱也挣得多啊……”已经是车间副主任的刘南山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劝说而且毫不犹豫地开出了价码包吃住一个月两千还打保票说这还是最低的待遇如果干得好老板送车送房子作奖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欧阳东打心眼里想去但是他却偏偏不能去也没法去。路费怎么办?在这个大都市里除开厂里几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他连个朋友同学都没有而且生活一向拮据的他也很少去应酬急切间他连开口借钱都找不到人再说别人也未必肯借钱给他这个外乡人——到时找谁要钱去?真正的熟人似乎就应该说是房东殷老师了有时也和自己拉拉家常聊聊天但是现在自己还欠着两个月的房钱没法张嘴啊……
欧阳东重重地叹了口气思绪回到眼前今天怎么办?看看手表才八点人霉了时光也不是“如电”岁月也不是“如梭”现在进城在图书馆呆到下午然后……然后干什么就不想了总之今天得打掉。明天哩?明天怎么办?他摇摇头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欧阳东苦笑着从床下的皮箱中找出一件看上去还蛮新的衬衣。这世道啊去图书馆看个杂志也得打扮一下不然管理员看自己时就象在看贼一样。
殷老师就坐在客厅沙上看电视看见欧阳东出来也没说话。
“殷老师……过两天工资下来我一定马上给您补上。”心虚地说出这话连欧阳东自己都不奢望能起什么作用殷老师自己就是厂子弟校的校工厂里的情形连永林镇上的居民都知道得八**九她还能不清楚?
殷素娥的目光没有离开电视只是轻轻点点头应了一声。
随着沉闷地关门声殷素娥脸上的笑容慢慢被失望代替其实她今天是专门在客厅等欧阳东出来下最后通牒的可是一看见欧阳东那尴尬局促的神情她又实在狠不下心叫这个老实厚道的年轻人搬出去。搬出去他又能住哪里?去年厂子里分来的年轻人一律每人每月两百块住房补贴自己找地方住——本来计划今年修几栋房子不过现在看样子是绝无可能了。
“妈你又没有和他说?”一直在卧室里看书的女儿显然也很关心这事从虚掩着的门中透过来的话音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满。殷素娥叹息一声喃喃说道:“他也难啊。”虽然没看见但是她还是能想到女儿听到她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扁扁嘴然后说:“妈您就是心软……”
“妈您就是心软!”女儿抱着书走出来恨恨地说道“象他这样的人值得同情吗?再说咱们同情他谁来同情咱们!”方方咬着嘴唇“爸去世时厂里才了三万二的抚恤金别人因公死亡都是三万八您就没去争;我每个月都该领一百八的补助都几个月没领到了。这个欧阳东今年就没给过房租您还由他在这里住?亏咱们以前对他那么好有点好吃的都叫他一起吃!他是不是觉得这是咱们欠他的?”女儿越说越气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殷素娥苦笑着待女儿说完才不胜其力地说道:“你的补助妈去要了厂里说现在没钱得再等等。”
“等等!又是‘等’!”女儿气得脚在地上跺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三班的陈建怎么这个月就领到了?……我是看透了就是欺负我们!”
……
纺织厂就座落在省城边的一个小镇上第二环城公路正好从镇边饶过因为便利的交通和低廉的地价目光悠远消息灵通的房产公司一早已经就把触角伸到了这里大张旗鼓地圈画出自己的地盘到处都在拆迁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高尚住宅区”“时尚社区”的巨大广告牌。伴随着汹涌而来的打工者本来不算繁华的小镇主街也日益昌盛居民们纷纷把自家的房子改造成商铺或自营或出租这使得原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纺织厂职工们现在不禁羡慕起这些有土地的农民和有私房的居民。
今年的夏天来得早这才四月初似火的骄阳就开始毫无保留地喷洒着炽热的热浪呼啸而过的卡车卷起一团团褐黄的尘土漫天飞扬即便是马路对面的行人和店铺也是朦朦胧胧的。
在路边的“河北老面馒头”店买了两元钱的馒头欧阳东一边啃着一边琢磨着到底是走去图书馆——那要花上一个多小时——还是坐公交车去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省下那一元钱的车钱。就这样走去吧反正是周末反正他无事可干正好把时间消耗在来回的路途上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钱已经非常紧张了如果下周厂里再不工资的话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哪怕一部分也好啊……他自己都对这个奢望抱以冷笑。但是假如事情比这个更糟糕的话那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事情大条了”。虽然他已经在尽力节省下每一分钱只是每天早晚各掏两元钱买馒头充饥但是这没油水的东西很快就会被他年青的身体消化掉。到底该怎么办把希望寄托在工资上太不现实那么或者去图书馆并不是个最好的办法。
吃完馒头顺手把塑料袋塞在一个污秽的垃圾桶里欧阳东决定再去市里最大的人才交流中心碰碰运气也许在那里自己能够找到点什么事情先做着吧。他也没太大的奢望只要能把欠殷家的房租还上能吃上饱饭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一攒齐去广东的车钱他就和这个无情的城市说再见了。
希望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今天运气好找到一份好差事欧阳东在踏上一身黄泥的公交车时暗暗地祈祷。谁能说清楚哩这是个飞展的社会这是个飞变幻着的城市什么都可能生……